父亲携女儿自驾游甘肃,8个月后被捕,被判8年5个月
发布时间:2025-10-29 06:49 浏览量:2
法庭宣判我八年零五个月的时候,我脑子里唯一能看到的,是戈壁滩上那片无垠的星海,和我女儿悦悦指着星星的小手,她问我,爸爸,我们能摘一颗带回家吗?
那已经是我们甘肃自驾游结束后的第八个月。八个月的借贷时光,八个月的伪装如常,八个月里,我把每一顿早餐、每一个睡前故事都当作最后的晚餐来品尝。整整240天,我活在双重世界里:外面是无可挑剔的父亲,内里,是一个正一步步走向悬崖的罪人。我对女儿的每一个微笑,都是一声无声的告别。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承诺,一个在闷热的夏日午后,关于要去看“全世界最美的落日”的承诺。
第1章 一场蓄谋已久的逃亡
“爸,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啊?”后视镜里,七岁的女儿陈悦把脸蛋贴在车窗上,窗外的城市高楼正飞速向后退去,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断的胶片。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鸣沙山的月牙泉,去看七彩的丹霞,去实现你说的,那个骑骆驼的愿望。”
“哇!”悦悦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星辰,“那妈妈呢?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我喉咙一紧,车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妻子刘梅此刻应该还在单位开着冗长的周会,她对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无所知。我只给她留了一张字条,说公司有紧急项目,需要带悦悦去外地考察一阵,手机信号不好,勿念。
这是一个拙劣到可笑的谎言。可我别无选择。
“妈妈要工作,要赚钱给悦悦买漂亮的裙子呀。”我编造着理由,每一个字都像针尖一样扎在心上,“这次,是爸爸和悦悦的秘密旅行,好不好?”
“好!秘密旅行!”悦悦立刻被这个新词吸引了,她用力地点着头,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心如刀割。这哪里是什么旅行,这分明是一场我为自己精心策划的、盛大而悲凉的告别。一场蓄谋已久的逃亡。
车子驶上高速,城市的轮廓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我打开了音乐,是悦悦最喜欢的那首儿歌。欢快的旋律在密闭的空间里回响,却驱不散我心头的阴霾。
我知道,我的人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个由贪婪和侥桑编织的巨大窟窿,已经到了无法填补的地步。合伙人老王失联半个月了,那些被挪用的公款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滴答作响,随时会将我炸得粉身碎骨。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警察,或者那些比警察更可怕的人。
我本可以自己跑路,躲到天涯海角。可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悦悦。我无法想象,在我离开后,她会如何面对一个破碎的家,如何面对一个“诈骗犯”父亲的污名。
所以,在彻底坠入深渊之前,我想为她留下点什么。我想把这世间最壮丽的风景刻进她的记忆里,我想用一段完美无瑕的旅程,来对冲未来那漫长而痛苦的岁月。我天真地希望,当她长大后,想起父亲,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冰冷的铁窗和耻辱的罪名,而是戈壁的风,是敦煌的月,是嘉峪关的落日,是那个曾带她看过全世界的、无所不能的爸爸。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也是我最后的救赎。
我们一路向西,车窗外的景色从密集的楼宇变成了开阔的平原,又渐渐染上了西北特有的苍黄。我几乎不眠不休地开车,累了就在服务区打个盹。我不敢在任何一个城市停留太久,像一只惊弓之鸟,生怕那张无形的大网随时会当头罩下。
悦悦却兴奋得像只小麻雀。她第一次看到成群的牛羊在草原上悠闲地吃草,第一次看到地平线可以那么笔直,天空可以那么蓝。她把小脑袋伸出车窗,任凭干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高声喊着:“爸爸,快看!天和地连在一起啦!”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是啊,天和地连在一起了,可我的人生,却要和她的分开了。
抵达张掖的时候,是傍晚。我们赶在太阳落山前进入了七彩丹霞景区。当那片上帝打翻了调色盘般的壮丽山峦毫无征兆地展现在眼前时,我和悦悦都惊呆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层层叠叠的色彩如同流动的绸缎,在夕阳的余晖下变幻着光影,美得不真实。
“爸爸,这是真的吗?山怎么会是彩色的?”悦悦拉着我的衣角,小声地问,仿佛怕惊扰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是真的,悦悦。”我蹲下身,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这是大自然花了几千万年才画好的画,今天,它专门画给我们看的。”
我们爬上最高的观景台,等待日落。远处的地平线上,巨大的咸蛋黄一点点沉下去,把整个天空和丹霞地貌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风在耳边呼啸,带着一丝旷野的凉意。身边是游客的惊叹和相机的快门声,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怀里女儿温热的身体和均匀的呼吸。
“爸爸,这里是全世界最美的落日吗?”她仰起小脸问我。
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是,但已经很美了。爸爸答应你,一定会带你找到那个最美的。”
那个最美的落日,或许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带她抵达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景区附近的农家院。我给悦悦洗了澡,把她哄睡着。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脸蛋上还带着高原的红晕,我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刘梅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焦虑:“陈凯!你到底在哪儿?你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你留那张字条是什么意思?什么项目考察需要不接电话?”
“梅,”我走到院子里,压低声音,“对不起。我和悦悦……很好。我们在甘肃。”
“甘肃?!”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疯了吗?你把孩子带那么远去干什么?公司那边我都打电话问过了,根本没有什么紧急项目!陈凯,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靠在土墙上,仰头看着满天繁星。西北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横亘天际。我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星空,也从未感到如此的孤独和绝望。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我把我们这个家给毁了?说我很快就要去坐牢了?
电话那头,刘梅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哭腔:“阿凯,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钱的事?你之前不是说投资有点亏损吗?到底亏了多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别一个人扛着,你带着孩子在外面乱跑算怎么回事啊?”
“不是钱的事。”我撒了谎,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的体面,“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想带悦悦出来散散心。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你别担心,照顾好自己。”
“陈凯!”
我没等她再说什么,就狠心挂断了电话,然后关机。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我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
对不起,刘梅。对不起,我的家。
对不起,悦悦。爸爸是个骗子。这场为你编织的美梦,很快就要醒了。
第2章 戈壁滩上的约定
离开张掖,我们继续向西,目标是敦煌。
越往西走,景色越发荒凉。公路像一条黑色的带子,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延伸,直通天际。很长一段时间里,车窗外都只有单调的黄沙和偶尔出现的骆驼刺。悦悦的新鲜感渐渐褪去,开始在后座上打瞌睡。
车里的气氛变得沉闷,只有发动机的声音在单调地轰鸣。我的心里也像这片戈壁一样,荒芜得厉害。每经过一个路牌,每开过一公里,都像是在生命沙漏里又掉下了一粒沙。我知道,旅途越是精彩,结束时的失落就越是沉重。
为了驱散这种压抑,我开始给悦悦讲丝绸之路的故事。从张骞出使西域,到玄奘西天取经,再到那些满载丝绸和香料的驼队。我讲得口干舌燥,把那些从书本和纪录片里看来的知识,用最浅显的语言描绘给她听。
“爸爸,那些骆驼会很累吗?”她趴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好奇地问。
“会啊,所以它们是沙漠里最了不起的动物。”我笑着说,“它们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背很重很重的东西,才能把我们的好东西带到很远的地方,再把很远地方的好东西带回来。”
“就像爸爸一样,”她突然冒出一句,“爸爸开车也很累。”
我心里一颤,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清澈而认真,没有一丝杂质。
“爸爸不累,”我柔声说,“只要有悦悦在,爸爸就不会累。”
抵达敦煌时,已是黄昏。我们没有进城,而是直奔鸣沙山。把车停好,我牵着悦悦的手,赤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沙子在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此刻还保留着余温,暖暖地包裹着脚掌,很舒服。
我们租了两峰骆驼。我坐在前面,把悦悦抱在身前,圈在怀里。骆驼很温顺,随着驼队的指令,一步一步,平稳地走在沙丘的棱线上。悦悦一开始还有点紧张,紧紧抓着我的衣服,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夕阳把连绵的沙丘染成了金红色,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驼铃声在空旷的沙漠里回响,叮叮当当,清脆悦耳。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忘记了所有烦恼,忘记了那个即将引爆的炸弹,心里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满足。
“爸爸,你看,月牙泉!”悦悦指着远处沙丘环抱中的一弯碧水,兴奋地喊道。
那泓泉水,静静地躺在沙漠的怀抱里,像一弯新月,清澈见底。难以想象,在这样一片干涸的土地上,会有如此神奇的存在。它就像一个坚韧的生命,千百年来,任凭风沙侵蚀,始终不曾干涸。
我忽然觉得,它很像我的妻子刘梅。那么多年,无论我做什么决定,无论家里遇到什么困难,她都像这月牙泉一样,默默地在那里,支撑着我,支撑着这个家。而我,却亲手把这一切都给毁了。
从骆驼上下来,我带着悦悦爬上了一座高高的沙丘。爬沙山比想象中要累得多,走一步,陷半步。悦悦爬不动了,我就把她背在背上。她的身体很轻,但这份重量,却是我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终于,我们爬到了山顶。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我们坐在沙地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消失在地平线以下。沙漠的日落,壮阔而苍凉,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游客们陆续散去,整个鸣沙山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风声。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拿出准备好的厚外套给悦悦穿上,和她一起躺在沙坡上。
“爸爸,我们不回家吗?”悦悦挨着我,小声问。
“再等一会儿,”我说,“爸爸带你看一样更美的东西。”
夜幕完全降临,当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后,奇迹发生了。
星星,一颗一颗地从黑色的天鹅绒幕布上跳了出来。起初是零星的几颗,接着是成百上千,最后,是密密麻麻,如同被慷慨地撒了一把碎钻。银河清晰地横跨在头顶,壮丽得让人失语。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星空。在被霓虹灯包裹的城市里,我们早已忘记了夜空本来的样子。
“哇——”悦悦发出了长长的惊叹,她坐起身,伸出小手,仿佛想要触摸那些近在咫尺的星星,“爸爸,好漂亮啊!比故事书里的还漂亮!”
“是啊,”我喃喃地说,“真漂亮。”
我们躺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北斗七星的位置。她听得入了迷,小脑袋枕在我的胳膊上,眼睛一眨不眨。
“爸爸,”她忽然问,“我们能摘一颗带回家吗?送给妈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悦悦,星星是摘不下来的。它挂在天上,是想让所有抬头看的人都能看到。如果我们把它摘下来带回家,那别人就看不到了,你说对不对?”
悦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且,”我继续说,声音因为哽咽而微微颤抖,“有些东西,记在心里,比拿在手里更重要。就像今天,我们看到了这么美的星星,以后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一抬头,想起今天晚上,这些星星就永远属于你了。”
“嗯!”她用力地点头,“我要把它记在心里,永远不忘记!还要回去告诉妈妈!”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个在她心中无所不能的爸爸,此刻是多么的脆弱和无助。
悦悦,对不起。爸爸不能陪你去看更多的星星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你要像这沙漠里的月牙泉一样,坚强,清澈。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爸爸都爱你。这份爱,就像天上的星星,永远不会消失,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照亮你。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回到酒店。悦悦累坏了,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我却一夜无眠。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小城的灯火,手里捏着那张我一直不敢看的银行卡余额短信。上面的数字,是我用尽一切手段,为刘梅和悦悦留下的最后一点“干净”的钱。而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已经在这次旅途中,挥霍得所剩无几。
我知道,这场最后的狂欢,该结束了。
第二天,我没有再继续西行。我对悦悦说,爸爸的公司有急事,我们的秘密旅行要提前结束了。悦悦虽然有些失落,但很懂事,没有哭闹。
归途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得多。我不再说话,车里的音乐也关了。悦悦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乖乖地坐在后座,自己玩着手指。
快到家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我把车停在路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是陈凯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稳而陌 ઉ的男人声音。
“……是我。”
“我们是市经侦大队的。关于你和王志军涉嫌合同诈骗一案,需要你过来配合调查。你现在在哪里?”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悦悦正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马上就到家了。我需要先把我女儿送回家。”
“可以。我们在你家楼下等你。”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爸爸,是谁呀?”悦悦问。
我转过头,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爸爸的同事。走,我们回家。”
我重新发动汽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缓慢速度,向那个我即将亲手摧毁的家,驶去。
第3章 回不去的家
我们的小区就在前面那个路口。远远地,我就看到楼下停着一辆我不认识的黑色轿车,车牌是公安系统的。几个穿着便衣的男人站在车旁,不时地抬头看向我们这栋楼的窗户。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没有直接开进小区,而是在一个街角把车停了下来。
“悦悦,”我解开安全带,转过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爸爸有点事,要先去见几个叔叔。你自己能走回家吗?”
“能!”悦悦干脆地回答,她已经看到了熟悉的单元门,归心似箭,“爸爸你不回家吃饭吗?妈妈肯定做了好多好吃的。”
“爸爸……可能要晚一点。”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在她的发丝间留恋,“你先回去,告诉妈妈,爸爸爱你们。”
“哦。”悦悦没有多想,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背着她的小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朝家里跑去。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一蹦一跳地跑进单元门,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抽动,压抑了多日的恐惧、悔恨和不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多想,多想像她一样,跑进那个家,吃一顿刘梅做的热饭。可是,我回不去了。从我决定踏上那条歧路开始,我就已经失去了回家的资格。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直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我整理了一下被泪水浸湿的衣领,推开车门,迈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辆黑色的轿车走去。
为首的那个男人看到了我,他大概四十多岁,国字脸,眼神锐利。他朝我走了过来。
“陈凯?”
“是我。”我点了点头,声音嘶哑。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出示了证件:“我们是经侦大队的,这是拘传证。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我平静地伸出双手,任由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锁住了我的手腕。
就在这时,我们单元楼的窗户突然被推开,刘梅的脸出现在那里。她显然是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当她看到我戴着手铐,被两个男人押着的时候,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陈凯!”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冲下了楼。
她跑到我面前,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你们要带我老公去哪儿?”
“这位女士,请你冷静一点。”办案的警官拦住了她,“我们是警察,你丈夫涉嫌一起经济案件,我们需要他回去协助调查。”
“经济案件?不可能!你们搞错了!我老公他……”刘梅语无伦次,她转向我,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身体,“阿凯,你快跟他们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啊!”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里的绝望,心如刀绞。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梅,”我艰难地开口,“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锤,彻底击垮了她。她的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旁边的警察扶了一把,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悦悦呢?”我急切地问。
“在……在楼上。”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让她看见。”我几乎是在乞求。
警官点了点头,对同事使了个眼色。他们押着我,快步走向汽车。我没有回头,我不敢回头再看刘梅一眼。我怕我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土崩瓦解。
车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了刘梅撕心裂肺的哭声。
车子缓缓驶离小区。我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我们家的窗户。窗帘后面,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我的悦悦吗?她看见了吗?
我不敢想下去。我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
接下来的48小时,是在审讯室里度过的。白色的墙壁,刺眼的灯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我没有做任何抵抗,或者说,我早已放弃了抵抗。从老王卷款跑路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
我和老王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创业,开了家小小的贸易公司。一开始还算顺利,挣了点钱,买了房买了车。但后来,市场不景气,我们一个项目投资失败,欠下了一大笔高利贷。为了填上这个窟窿,我们动了歪心思,利用一份伪造的合同,从合作公司那里骗取了一笔巨额的预付款。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用这笔钱去澳门赌一把,赢了就还钱,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一个多么疯狂而愚蠢的想法。结果可想而知,我们输得血本无归。
老王跑了,把所有的烂摊子都留给了我。而我,选择了用一场自欺欺人的旅行,来逃避最后的审判。
当我把所有事情都说完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审讯我的那位张警官,就是在家门口带走我的国字脸男人,他给我倒了杯水。
“你那笔钱,一分没动?”他问。
我点了点头:“我给老婆孩子留了二十万,那是我们之前所有的积蓄,是干净的。剩下的,都在这次旅行里花光了。”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我苦笑了一下:“一念之差,就万劫不复了。”
“你女儿很可爱。”他忽然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
“陈凯,”他的语气严肃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后悔,是承担责任。好好配合调查,争取宽大处理。这才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现在唯一能为你女儿做的事。”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我被正式批捕,送进了看守所。穿着蓝色的囚服,住着十几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每天吃着难以下咽的饭菜。我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我最担心的,是刘梅和悦悦。我不知道刘梅有没有请律师,不知道她一个人要怎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不知道她该如何向悦悦解释,她的爸爸去了哪里。
在看守所的日子,度日如年。我每天都在墙上画“正”字,计算着时间。我开始疯狂地想念我的家,想念刘梅做的红烧肉,想念悦悦缠着我讲故事的夜晚。那些曾经平淡到让我忽略的日常,如今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
一个月后,我的律师第一次来看我。他是刘梅托朋友找的。
隔着冰冷的玻璃,我看到了他。他告诉我,刘梅把家里的车卖了,正在准备卖房子,四处筹钱,希望能退还一部分赃款,为我争取减刑。
“嫂子她……还好吗?”我颤抖着问。
律师叹了口气:“不太好。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压力很大。不过你放心,她很坚强。她说,她等你回来。”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女儿呢?”
“孩子还小,嫂子就跟她说,你被公司派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了,要去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律师顿了顿,说,“她让我给你带了句话。”
“什么话?”
“她说,让你在里面好好改造,别担心家里。她和悦悦会照顾好自己。”
那一刻,我泣不成声。我这个罪人,何德何能,拥有这么好的妻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积极地配合调查,把所有我知道的关于老王的线索都提供了出来。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赎罪。为我的愚蠢,为我的自私,为我对这个家造成的伤害。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必须撑下去。为了刘梅,为了悦悦,为了那个我还亏欠着她们的,回家的承诺。
第4章 八年零五个月
等待判决的日子,是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时光。每一天,我都像是在炼狱里被反复炙烤。看守所的铁窗外,天空只有巴掌大的一块,从灰色变成黑色,再从黑色变回灰色,周而复始。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悦悦在鸣沙山顶看星星的笑脸,就是刘梅在我被带走时那张绝望的脸。这两幅画面,像两把尖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
我开始给刘梅写信,一封接一封。我不敢奢求她的原谅,只是把我所有的悔恨、思念和愧疚都写在纸上。我告诉她,不要卖房子,那是她们母女俩最后的依靠。我告诉她,好好照顾自己和悦悦,不要等我。
我不知道这些信她有没有收到,也不知道她是否会看。这只是我唯一能与外界沟通的方式,是我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开庭那天,我被法警押着,走进了庄严的法庭。时隔数月,我第一次看到了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刘梅。
她瘦了好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枯黄,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她穿着一件旧外套,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红肿,直直地看着我。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我没有看到悦悦。我知道,刘梅是绝不会带她来这种地方的。
庭审的过程,我有些记不清了。检察官的指控,律师的辩护,那些法律条文,都像遥远的噪音。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就是看着刘梅。我想把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
当法官让我做最后陈述的时候,我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向旁听席上的刘梅,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懦弱,毁掉了我们原本幸福的家庭。我辜负了我的妻子,也伤害了我年幼的女儿。我罪有应得,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任何惩罚。我只希望,我的妻子和女儿,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对不起。”
说完,我再次鞠躬。
刘梅捂住了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休庭,等待宣判。那短短的半个小时,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当法官敲响法槌,念出“判处有期徒刑八年零五个月”的时候,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我没有震惊,也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麻木。
八年零五个月。这意味着,等我出去的时候,悦悦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还会认得我这个爸爸吗?她还会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我讲故事吗?
我不敢想。
我被法警带离法庭。经过旁听席的时候,刘梅突然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我的囚服。
“陈凯!”她哭喊着,“你放心!我等你!我和悦悦都等你回来!”
法警把她拉开,但我听到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回头,只是高高地举起了被铐住的双手,朝她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
这是我能给她的,唯一的回应。
从看守所转到监狱,又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我被分到了一个服装加工车间,每天的工作就是踩缝纫机,加工出口的牛仔裤。工作很枯燥,也很辛苦,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腰酸背痛,手指僵硬。
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身体的疲惫,可以暂时麻痹心里的痛苦。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拼命地干活,希望能通过劳动改造,争取减刑。
监狱里的生活,是完全格式化的。每天固定的时间起床、吃饭、工作、学习、睡觉。在这里,我只是一个编号,没有名字,没有过去。
每个月,我最期盼的,就是家人探视和通信的日子。
第一次探视,是在我入狱三个月后。隔着厚厚的玻璃,我再次看到了刘梅。她气色比在法庭上好了一些,看得出,她在努力地生活。
我们拿起电话,相顾无言,只能通过泪眼看着彼此。
“家里……还好吗?”我先开了口。
“还好。”刘梅点了点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工资不高,但够我们娘俩生活了。你别担心。”
“房子……没卖吧?”
“没有。听你的,没卖。”她说,“那是我们的家,我要守着它,等你回来。”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悦悦呢?”我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她很好。上小学了,学习很用功,还当了班上的学习委员。”刘梅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贴在玻璃上给我看。
照片上,悦悦穿着小学校服,戴着红领巾,笑得灿烂又自信。她长高了,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我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了。
“她……问过你我吗?”
刘梅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问过。我就跟她说,爸爸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为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工作,那个项目关系到很多人,所以暂时回不来。她很懂事,她说,她要好好学习,等爸爸回来的时候,拿一百分的卷子给爸爸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无法呼吸。我知道,这都是刘梅编出来安慰我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父亲长达数年的缺席毫无察觉?她只是把所有的疑问和思念,都藏在了心里。
探视的时间很短,很快就结束了。临走前,刘梅对我说:“阿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积极改造。我和悦悦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刘梅每个月都会来看我,风雨无阻。她会跟我讲家里的琐事,讲悦悦在学校的趣闻,讲超市里遇到的各种客人。她从不抱怨生活的艰辛,也从不责备我。她只是用她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家还在,我们还在等你。
我也开始收到悦悦的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着拼音。
“亲爱的爸爸:你好吗?你在那里工作辛苦吗?老师今天教我们写信了,我第一个就想写给你。我很想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表扬我了。妈妈说,等你回来,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爸爸,你要快点回来哦。爱你的女儿:悦悦。”
每一封信,我都翻来覆覆地看上几十遍,直到把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这些稚嫩的文字,成了我在高墙之内,唯一的阳光和希望。
我开始在回信里,给悦悦讲故事,就像我们当初在去甘肃的路上一样。我给她讲监狱里的“趣事”,说这里像一个大学校,叔叔们都在学习新的本领,我学的是做世界上最好看的衣服。我给她画画,画我们去过的丹霞山,画鸣沙山的骆驼,画那片美丽的星空。
我努力地,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继续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我不想在她的成长中,彻底地缺席。
时光就在这一封封的信件往来中,在一次次的探视中,悄悄流逝。高墙外的世界,日新月异。高墙内的我,却仿佛被时间遗忘。
八年零五个月,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是一个多么漫长而可怕的数字。我不知道,当这扇沉重的铁门再次为我打开时,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我更不知道,我的女儿,还会不会张开双臂,拥抱我这个犯过弥天大错的父亲。
第5章 墙内外的日落
监狱里的时间,是被分割成一块块的。吃饭、劳动、学习、睡觉,像一台精密但没有感情的机器,规律地运转。唯一的变量,是天空的颜色。
我们车间的窗户开得很高,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每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我都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有时候是绚烂的晚霞,有时候是阴沉的铅云。我常常会想,同一片天空下,刘梅和悦悦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她们是不是也刚刚吃完晚饭,正在灯下陪悦悦写作业?
那个关于“全世界最美的落日”的承诺,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我曾经以为,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在那些壮丽的自然奇观里。直到我失去自由,我才明白,最美的风景,其实就是家里那盏温暖的灯,是妻子忙碌的背影,是女儿稚嫩的笑声。
可这一切,都被我亲手打碎了。
因为我的积极改造和良好表现,我获得了几次减刑。刑期从八年零五个月,一点点地缩短。每一次听到减刑裁定的消息,我都激动得彻夜难眠。这意味着,我能早一点回家,早一点见到我的亲人。
悦悦上初中了。她不再用拼音写信,字迹也变得清秀工整。信的内容,从学校的趣事,变成了少女的烦恼。她会跟我抱怨功课太难,会跟我分享和同学之间的小秘密,也会问我一些关于人生和未来的困惑。
“爸爸,我们班有个同学,他爸爸妈妈离婚了,他看起来好难过。爸爸,你和妈妈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
看到这行字,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该如何回答她?
我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在回信里写道:“悦悦,爸爸和妈妈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但你要知道,生活里有时候会发生一些我们无法预料的事情。就像天气,有晴天,也会有雨天。重要的是,无论天气怎样,我们都要学会自己打伞,学会坚强地往前走。爸爸犯过一个很大的错误,所以现在不能陪在你身边。但爸爸对你和妈妈的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份爱,就是一把最大最大的伞,会一直为你们遮风挡雨。”
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这番话的深意。但我必须开始,一点点地,为将来向她坦白一切做铺垫。我不能让她永远活在那个“爸爸去远方工作”的谎言里。
刘梅来看我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她说,悦悦渐渐长大了,开始对我的“工作”产生怀疑。她问过好几次,为什么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出差都有电话、可以视频,而我的爸爸却只能写信?
“我快要瞒不住了。”刘梅隔着玻璃,满脸愁容,“阿凯,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真相?”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告诉她,可能会对她造成巨大的心理冲击,让她对父亲的形象彻底幻灭。不告诉她,这个谎言的雪球只会越滚越大,等到将来被戳破的那一天,伤害可能会更深。
我沉默了很久,说:“等我出去,我亲自跟她说。”
这是我的罪,必须由我来亲自忏悔。
刑期过半后,我被调到了图书室做管理员。相比于车间的嘈杂和劳累,这里的工作要清闲得多。我有了大量的时间阅读。我读历史,读文学,读哲学。书本像一扇窗,让我的灵魂得以在高墙之外,短暂地呼吸。
我读到一句话:“真正的救赎,不是被宽恕,而是敢于面对自己的罪,并承担其后果。”
我渐渐明白,我不能永远躲在“赎罪”这个壳子里。我不仅要为我的罪行服刑,更要为我给家人带来的伤害,去做出真正的弥补。而弥补的第一步,就是诚实。
在我服刑的第六年,老王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被抓获了。这个消息传来,我心里五味杂陈。没有大快人意的感觉,只觉得一个漫长的故事,终于画上了句号。他的落网,也为我的案子提供了一些新的证据,让我再次获得了一些减刑。
出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的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既有对自由的渴望,又有对未来的恐惧。
我害怕面对外面的世界。六年多的时间,社会变化太大了。我还能适应吗?我能找到工作吗?我能重新撑起这个家吗?
我更害怕面对悦悦。她已经十三岁了,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我只在照片里见过她现在的样子。她还会接受我这个陌生的、犯过罪的父亲吗?
出狱前一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把这几年所有的家信都拿了出来,一封封地看。从悦悦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到她清秀的钢笔字,仿佛看了一场无声的电影,主角是我的女儿,而我,只是一个缺席的观众。
我看到她信里写的最后一句话:“爸爸,妈妈说你快要完成那个‘重要项目’了。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好不好?我想,海边的日出,一定比沙漠的日落更美。”
我的眼泪,打湿了信纸。
悦悦,爸爸回来了。这一次,爸爸不会再骗你了。无论你是否还愿意接受我,我都会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
然后,用我的余生,去弥补我的过错。
第6章 我回来了,家还在
出狱那天,天还没亮。我换上了刘梅早就送来的新衣服,那是一套普通的夹克和长裤,料子很舒服。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头发被剃得很短,夹杂着不少白丝,眼角的皱纹深了,眼神里带着一丝胆怯和茫然。这六年多的时光,在高墙之内,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与世界脱节的人。
监狱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声响。我站在清晨的薄雾里,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却感到一阵眩晕。
不远处,停着一辆车。车门打开,刘梅走了下来。
她还是老样子,只是眼角的细纹更明显了。她穿着一件干净的呢T恤,快步向我走来。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站定,互相看着对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回来了。”
“嗯。”刘梅点了点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走上前,没有拥抱,只是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那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简单包裹,说:“走吧,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我念了六年多,想了六年多。当它真的从刘梅口中说出来时,我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车上,我们一路无话。我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城市的变化太大了,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高楼和立交桥。路上的车也多了,人们的穿着打扮也变得更加时尚。我觉得自己像个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悦悦呢?”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上学去了。”刘梅目视前方,平静地说,“我没告诉她你今天回来。我想……还是让你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见她,怎么跟她说。”
我心里一阵感激,又一阵酸楚。她总是这么体贴,把最困难的选择题留给我自己来做。
车子开进了我们熟悉的小区。一切似乎都没变,又似乎都变了。楼下的那棵大槐树,比我记忆中更加枝繁叶茂了。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温馨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家的味道。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草也长得很好。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我们去甘肃之前拍的。照片上,我抱着悦悦,刘梅靠在我身边,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可照片旁边,又多了一张悦悦的单人艺术照。照片里的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亭亭玉立,眉眼间已经有了少女的模样。她对着镜头微笑,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她妈妈。
我看着那张照片,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我的女儿,在我缺席的这些年里,已经长成了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大姑娘。
“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刘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也仿佛在冲刷着这些年积攒在我身上的晦气和屈辱。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遍地对自己说:陈凯,你回家了。从今天起,你要重新做人。
换上干净的家居服,我走到餐厅。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刘梅给我盛了满满一碗米饭。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饭碗里。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刘梅坐在我对面,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慢,很安静。吃完饭,刘梅收拾碗筷,我想要帮忙,被她拦住了。
“你刚回来,先歇着吧。”
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像个客人一样。这个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此刻却让我感到手足无措。我看到茶几上放着悦悦的课本和作业本,翻开看,她的字写得工工整整,作业本上全是老师画的红勾。
刘梅洗完碗,在我身边坐下。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这样的人,有案底,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不过你放心,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我不能再让你们娘俩受苦了。”
“不急。”刘梅说,“先休息一阵,把身体养好,也好好熟悉一下现在的社会。钱的事,你别操心,我这几年攒了点,够我们生活一阵子。”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愧疚:“梅,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摇了摇头,眼睛里泛起泪光:“只要你回来了,家就还是个家。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我知道,事情没有过去。最大的那道坎,还在等着我。
“悦悦……她恨我吗?”我小声地问。
刘梅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她不是恨,她是不理解。她想不通,为什么她的爸爸,会一走这么多年,连个电话都没有。她有时候会偷偷地哭,会问我,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
我的心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钻心。
“今天下午,她三点半放学。”刘梅看着我,眼神坚定,“阿凯,去接她吧。有些事,迟早要面对的。”
我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我换好衣服,在刘梅的鼓励下,走出了家门。
悦悦的学校离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我站在学校对面的马路边,看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校门,手心里全是汗。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演练着,待会儿见到悦悦,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是说“悦悦,爸爸回来了”?还是说“对不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点半,下课铃响了。很快,穿着校服的学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校门口涌了出来。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中拼命地寻找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和两个女同学并排走着,背着一个粉色的书包,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看。她比照片上更高一些,头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她没有笑,脸上带着一种属于青春期的、淡淡的疏离感。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我鼓起所有的勇气,穿过马路,朝她走了过去。
“悦悦。”我站在她面前,轻声地喊出了这个我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她抬起头,看到我,愣住了。她身边的同学也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我。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陌生,还有一丝警惕。她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努力地从记忆深处搜索着这个人的信息。
“你是……?”她迟疑地开口。
我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她不认识我了。
或者说,她认识的,是照片里那个年轻、爱笑的爸爸,而不是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沧桑的中年男人。
第7章 全世界最美的日落
“我是……爸爸。”
当我说出这三个字时,声音都在颤抖。我看到悦悦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和身边的同学拉开了距离,仿佛我是一个危险的陌生人。
“悦悦,你认识他吗?”旁边的女同学小声问。
悦悦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的突然出现,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不能在这里,当着她同学的面,让她难堪。
“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我放低姿态,用近乎请求的语气说。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她跟同学说了几句,然后默默地跟着我,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我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初秋的午后,阳光温暖,但我们之间的空气,却冷得像冰。
“你……真的是我爸爸?”她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和疏离。
“是。”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在鸣沙山顶,我背着她看日落时,请路人帮忙拍的。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的人,笑得那么开心。
她接过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小小的、依偎在父亲背上的自己,眼圈慢慢红了。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妈妈说你去执行一个很重要的秘密任务,不能联系我们。我一直相信,我一直等着。可是,六年,整整六年多!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对不起,悦悦。”我艰难地开口,“爸爸骗了你。我没有去执行什么任务。我……我犯了法,坐牢了。”
我说出了那个我演练了无数次的、最残酷的真相。
悦悦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手里的照片掉在了地上。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坐牢?”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我没有隐瞒,把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投资失败,到挪用公款,再到那场名为旅行、实为告别的逃亡。我讲得很平静,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当我讲完的时候,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所以,那次去甘肃,你早就知道自己要被抓了?”她哽咽着问。
我点了点头。
“所以,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星星和日落的故事,都是骗我的?”
“不,”我急切地摇头,“那些不是骗你的。悦悦,爸爸是个混蛋,是个罪犯,但爸爸对你的爱,是真的。那次旅行,爸爸是真心地想给你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美好?”她忽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你管那叫美好?你知道吗?那次旅行之后,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回来!我每天都在跟同学炫耀,我爸爸带我去了多远多美的地方!可是你呢?你消失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学校开家长会,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只有我,只有妈妈一个人!他们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我只能撒谎说你出国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
她把积压了六年的委屈、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全部宣泄了出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任由她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哭着,摇着头:“我不要听对不起!我恨你!我恨你!”
说完,她抓起书包,哭着跑开了。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没想到,会这么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刘梅找到我。
“我看到悦悦哭着跑回来了。”她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理。”
“我搞砸了。”我痛苦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不,”刘梅说,“你没有搞砸。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给她一点时间,阿凯。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那天晚上,悦悦没有出房门,也没有吃饭。
我站在她的房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敲响那扇门。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我和悦悦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她早出晚归,刻意地躲着我。我们偶尔在客厅里碰到,她也会立刻低下头,绕开我走掉。
我试着为她做早餐,她看都不看一眼就去上学了。我试着在她写作业的时候给她递上一杯牛奶,她会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儿吧”。
刘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能为力。她只能在中间扮演着缓冲带的角色,一边安慰我,一边开导悦悦。
我知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里的那道坎,必须由我自己来跨。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看到悦悦在收拾书包,准备去图书馆。我鼓起勇气,拦住了她。
“悦悦,我们能再谈谈吗?就五分钟。”
她没有看我,冷冷地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求你了。”我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她或许是被我的样子震住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相册,和一大摞信。
“这是我们那次去甘肃拍的所有照片,我让妈妈洗出来了。”我把相册递给她,“还有这些,是你这些年写给我的所有信,我都留着。”
她看着那些东西,眼神有些松动。
“悦悦,我知道,我犯的错,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我也不敢奢求你马上就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爸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但带你去看世界,是我做过的,唯一正确的事。因为在那些风景里,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
“那天在张掖,我跟你说,那不是全世界最美的日落。这些年,我在里面,每天都能看到日落。我一直在想,全世界最美的日落,到底在哪里。”
我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直到我回来,看到妈为我做的一桌饭菜,看到你房间里亮着的台灯,我才明白。悦悦,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不在任何名山大川,它就在家里。它是有家人在身边,一起等待天黑,也一起等待天亮。”
悦悦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委屈,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她没有说话,拿起相册和信,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她终于走出了房门,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气氛,已经不再那么冰冷。
我知道,冰封的河面,已经开始解冻了。
第8章 最好的时光是现在
从那天起,我和悦悦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开始慢慢消融。
她不再刻意躲着我,偶尔也会回应我一两句话。虽然还是很生硬,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父亲。我每天早起,为她和刘梅准备早餐。一开始只是简单的牛奶面包,后来,我从网上学着做各种复杂的样式,三明治、蛋饼、小馄饨。我会在她的牛奶杯下压一张小纸条,有时候是鼓励她学习的话,有时候是抄来的一句诗,有时候只是简单地画一个笑脸。
我每天坚持送她上学,接她放学。一开始她很抗拒,不愿意和同学看到我和她走在一起。我也不勉强,只是远远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安全走进校门,再默默地离开。
时间久了,她似乎也习惯了我的存在。有一天放学,她走出校门,看到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装作不认识,而是走到我面前,把沉重的书包递给了我。
“帮我背着。”她言简意赅地说。
我愣了一下,随即狂喜地接过书包,那一刻,我觉得那是我背过的,世界上最甜蜜的重量。
回家的路上,我们第一次像普通的父女一样,聊起了天。她问我监狱里的生活,问我是不是真的在学做衣服。
我没有再欺骗她,告诉了她那里的真实情况。枯燥的劳动,严格的纪律,还有我对她们无尽的思念。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说:“爸,以后……别再做坏事了。”
“嗯。”我重重地点头,眼眶湿润,“爸爸保证,再也不会了。”
我开始找工作。因为有案底,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得多。我被无数次地拒绝,也受过不少白眼。但我没有放弃。我做过搬运工,送过外卖,也在建筑工地上干过小工。
工作很辛苦,每天回到家都累得散了架,但我的心里却很踏实。我终于可以靠自己的双手,为这个家挣回一点尊严。
刘梅看我太辛苦,很心疼,劝我休息一下。我摇摇头说:“这是我欠你们的。”
悦悦也把我的努力看在眼里。她会主动帮我捶背,会在我回家的时候给我递上一杯热水。有一次,我发工资,特意给她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名牌运动外套。
她收到礼物,很高兴,但又有些责备地说:“爸,你别乱花钱,你的身体要紧。”
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后来,我凭借以前做贸易的一些经验和人脉,找到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总算稳定了下来。
生活,终于慢慢地回到了正轨。
悦悦中考,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去外面最高档的餐厅,好好地庆祝了一下。
席间,刘梅感慨地说:“真好,我们一家人,终于又可以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
我和悦含着泪,用力地点头。
高中的学业很紧张,悦悦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每个周五的下午,去车站接她,成了我一周中最期盼的事情。
一个周六的傍晚,我们一家人吃完饭,在附近的公园散步。夕阳西下,把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爸,”悦悦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天边的晚霞说,“你看,今天的日落好美。”
我看着她被夕阳映照得通红的侧脸,点了点头:“是啊,真美。”
“爸,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答应过我,要带我去看全世界最美的日落。”
“记得。”我的心微微一紧。
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像我们去甘肃时那样灿烂的笑容。
“其实,你早就带我看过了。”她说。
我愣住了。
“那天,在鸣沙山顶,你背着我,我们一起等天黑,看星星。那个时候,我就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美的日落了。”她顿了顿,走过来,轻轻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因为,那个时候,爸爸在我身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刘梅也走过来,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
我们一家三口,静静地站在一起,看着远方的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我曾经犯下的错误,会像一道伤疤,永远地留在我的人生里。但我也知道,爱和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我失去了六年多的时光,但幸运的是,我没有失去我的家。
八年零五个月的刑期,是一场漫长的赎罪。而未来的每一个日出和日落,才是我真正人生的开始。
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