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照顾一位老干部6年,每月8千工资,却建议他的儿女不要找保姆
发布时间:2025-10-27 15:56 浏览量:2
我叫李娟,今年四十八,在陈家做了六年保姆。
更准确地说,是护工。
专门照顾陈老。
陈老以前是个干部,具体多大官我没打听过,也没兴趣。
反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他家住的那个老干部院,门口有卫兵站岗,绿化搞得跟公园似的,清净,气派。
我每个月工资八千,包吃住,单休。
在保姆市场里,这绝对是高薪。
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来,觉得是伺候一个清闲的有钱老头,福气。
福气?
我每次听到这两个字,都想冷笑。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
我站在陈老空荡荡的卧室里,手里捏着一张银行卡。
卡里是陈家兄妹俩刚给我结的最后一个月工资,外加一个厚厚的红包,说是“辛苦费”。
“李姐,这六年,真是多亏了你。”
说话的是陈老的儿子,陈卫东,一个西装永远笔挺的生意人。
他眼圈有点红,但表情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我爸这后事,您也多帮忙上心。”
他妹妹陈卫红站在一边,拿着手绢,象征性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说不出的……嫌弃。
好像我身上沾着什么他们避之不及的东西。
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知道她嫌弃的是什么。
是死亡的气息,是衰败的气-息,是屎尿屁的-气息。
这些东西,在陈老生命的最后两年,几乎浸透了我每一个毛孔。
而他们,作为亲生儿女,巧妙地、体面地,全都避开了。
陈卫东看我没接话,又开口了,语气带着点商量。
“李姐,我们兄妹俩商量了一下,我妈走得早,我们总不能把这房子空着。”
“我爸生前那些东西,我们也不懂,您最清楚。”
“您能不能再多留几天,帮我们整理整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工钱照付,按天算,一天五百。”
一天五百。
真是大方。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问:“整理什么?”
陈卫东愣了一下,“就……我爸那些书啊,衣服啊,还有他那些瓶瓶罐罐……”
“那些是药。”我平静地打断他,“高血压的,心脏病的,通血管的,还有止疼的。早上吃几颗,晚上吃几颗,什么时候吃,饭前还是饭后,你分得清吗?”
陈卫东的脸瞬间涨红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他那些书,你知道哪几本是他垫在枕头下面,夜里疼得睡不着时,拿出来摸了又摸的吗?”
“他那些衣服,你知道哪件是他最喜欢的,因为领口最高,能遮住他脖子上那块难看的老年斑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陈卫红拉了拉她哥的袖子,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
“李姐,你别误会,我们就是……太忙了,也不懂这些。我们知道您对我爸好,跟亲人一样。”
亲人?
我心里又是一阵冷笑。
六年来,你们叫我“李姐”“阿姨”,客气,疏离。
现在,老头儿没了,倒想起“亲人”这两个字了。
我把手里的银行卡塞回给陈卫东。
“工资和红包我收下了,这是我应得的。”
“整理遗物这活儿,我不干。”
“为什么?”陈卫红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钱给少了?”
我摇摇头,看着这对打扮体面的兄妹。
“这不是钱的事。”
“我给你们一个建议。”
“这房子,你们自己回来住上一段时间。或者,哪怕每天过来坐一个小时。”
“把他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自己亲手摸一摸,看一看,闻一闻。”
“然后,再决定是扔掉,还是留下。”
“至于以后……”
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们的母亲也需要人照顾了,我建议你们,不要再找保姆了。”
陈卫东和陈卫红脸上的表情,从惊愕,到不解,最后变成了愠怒。
“李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卫东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们亏待你了?”
“没有。”
“那你凭什么这么说?不找保姆,难道让我们辞职回来伺候?我们一家老小吃什么?公司怎么办?”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指责的委屈和愤怒。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跟他们,是说不通的。
有些路,没亲身走过,你告诉他前面是悬崖,他只会觉得你挡了他的道。
我没再解释,转身走出了这间我待了六年的卧室。
身后,是陈卫红尖锐的抱怨。
“哥,你看她什么态度!拿着咱们的钱,还教训起咱们来了!真是不知好歹!”
我没回头。
走出这栋楼,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那个建议?
因为,那不是一份工作。
那是一场酷刑。
是一场用爱和责任做燃料,把自己活活熬干的酷刑。
而这份酷刑的执行者,不应该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第一次见陈老,是六年前的春天。
那年我四十二岁,刚从上一家出来,原因是男主人总想对我动手动脚。
我揣着两个月的工资,在老乡的介绍下,来到了这个老干部大院。
面试我的是陈卫ethong。
她穿着香奈儿的套装,妆容精致,坐在沙发上,像审犯人一样上下打量我。
“李姐,我们家的要求比较高。”
“我爸是离休干部,有文化,爱清静。”
“你手脚要麻利,人要干净,最重要的是,话少,本分。”
我点头,应承着。
“工资方面,试用期六千,转正八千。你做得好,年底有红包。”
她抛出的条件,让我无法拒绝。
我儿子那年刚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
“我爸身体还行,就是腿脚不太方便,有点高血压。平时就是陪他说说话,给他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
她轻描淡写地总结。
听起来,确实是一份“福气”活。
那天,陈老就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半天没翻一页。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
很清瘦,很沉默。
直到陈卫红问他:“爸,您觉得李姐怎么样?”
他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淡,像是在看一件家具。
“你看好就行。”
他说完,又拿起了报纸。
就这样,我留下了。
起初的一年,日子确实像陈卫红说的那样“清闲”。
陈老是个极有规律的人。
早上六点起,听一个小时新闻广播。
七点吃早饭,一碗小米粥,一个花卷,一小碟咸菜。
上午看书,练字。
中午十二点吃饭,一荤一素一汤。
下午睡一觉,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一圈。
晚上看新闻联播,然后泡脚,九点准时睡觉。
我的工作,就是按照这个时间表,给他准备好一日三餐,打扫卫生,在他散步的时候扶着他。
他话很少。
我们之间,一天说不上十句话。
大多是:“开饭了。”“该吃药了。”“水温可以吗?”
他则用“嗯”“好”“行”来回答。
我乐得清静。
话少,意味着麻烦少。
我只需要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人,把程序设定好的任务完成。
陈卫东和陈卫红大概一两个星期来一次。
每次都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
“李姐,最近我爸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
“吃饭胃口好吗?”
“挺好的。”
“辛苦你了啊。”
然后他们会走进陈老的书房,待上不到半小时。
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公式化的笑容。
“爸,那我们先走了,公司还有事。”
“下周再来看您。”
陈老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说一个“嗯”字。
他们走后,那些昂贵的营养品,大多被陈老塞进储藏室,直到过期,再由我扔掉。
他总说:“华而不实。”
那时的我,觉得这一家人,挺有意思。
儿子女儿孝顺,但不亲近。
老父亲威严,但孤独。
我们三方,像三个互不相交的圆,被“八千块工资”这条线,勉强串在一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第二年冬天。
那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雪。
陈老下午非要出去散步,说想看看雪景。
我劝不住,只好给他穿得厚厚的,扶着他出门。
院子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陈老很高兴,像个孩子。
他说:“瑞雪兆丰年啊。”
就在一棵挂满白雪的松树下,他脚下一滑,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那一声闷响,让我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我把他扶起来,他疼得额头直冒冷汗,嘴里却还说着“没事,没事”。
结果,股骨颈骨折。
那是陈老第一次住院。
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沉默的老人,露出脆弱和恐惧的表情。
手术前夜,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地说:“小李,千万别告诉卫东他们,他们忙。”
我鼻子一酸,没说话,只是给他掖了掖被子。
但我还是通知了陈卫东。
他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医院,脸色铁青。
他没有先去看他爸,而是把我拉到走廊尽头。
“李姐,你怎么搞的?我一个月给你八千块钱,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爸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责备。
“下这么大雪,你让他出去干什么?”
我看着他,心里一股火噌地就上来了。
“陈先生,是陈老自己要出去的,我拦不住。”
“拦不住?你不会想点办法吗?你是干什么吃的?”
那一刻,我真想把手里的暖水瓶直接砸他脸上。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这是你的雇主。
“对不起,是我的失职。”
我低下了头。
他看我服软了,语气缓和了一些。
“算了,这次就算了。医药费我们来出,你住院这段时间的工钱,我给你加一千。”
“你给我把人盯紧了,再出一点差错,你立马给我走人。”
他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我站在原地,走廊的风吹得我脸生疼。
心里,比这天气还冷。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可以用钱来衡量对错的工具。
他父亲的健康,是他支付的薪水所必须保障的“产品质量”。
出了问题,就是我这个“工具”的责任。
那次手术后,陈老的身体大不如前。
他不能再自己走路了,需要坐轮椅。
我的工作,一下子繁重了许多。
每天要抱他上下床,上厕所,给他擦身。
一个一米七几的男人,虽然清瘦,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每次都让我累得直不起腰。
陈老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古怪。
他会因为饭菜咸了淡了,而一整天不理我。
会因为我给他翻书页的声音大了,而把书扔在地上。
有时候,他会半夜突然惊醒,大喊大叫。
我冲进他房间,他却又一脸茫然,问我怎么了。
我知道,他是疼的。
也是怕的。
怕自己就这么彻底垮了,成了一个废人。
陈卫东和陈卫红来得更勤了。
但他们待的时间更短了。
每次来,都是站在门口,问几句“情况怎么样”。
病房里那股消毒水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让他们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有一次,我正在给陈老换尿袋。
那东西,气味很冲。
陈卫红刚走到门口,立马捂住了鼻子,转身就出去了。
我听见她在外面给她哥打电话。
“哥,爸这儿味儿太大了,我实在待不下去。李姐在呢,应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我手上动作没停,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他们不是不孝。
他们只是……懦弱。
他们害怕面对衰老,害怕面对病痛,害怕面对这种一点点走向死亡的无力感。
所以他们花钱,雇我来当这个“防火墙”。
把我顶在前面,去承受那些他们不愿也承受不起的琐碎、肮脏和绝望。
而我,为了那八千块钱,心甘情愿地,当了这堵墙。
陈老有时候清醒了,会觉得过意不去。
他会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小李,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儿,陈老,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
抛开雇佣关系不谈,看着一个曾经那么体面、威严的人,被病痛折磨成这样,我心里不好受。
我开始试着跟他聊天。
聊我乡下的儿子,聊地里的庄稼,聊城市里那些新鲜事。
他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他也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
讲他怎么参军,怎么打仗,怎么在枪林弹雨里活下来。
讲他和他爱人是怎么认识的。
他的爱人,就是陈家兄妹的母亲,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他说,她是个很温柔的江南女子,喜欢唱评弹。
“她要是还在,肯定不舍得我受这个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那段时间,我们俩,反而比他身体好的时候,更像“亲人”。
我们是两个被世界遗忘在角落里的人,相互取暖。
出院后,陈老彻底离不开轮椅了。
陈卫东给我涨了工资,到了一万。
他说:“李姐,辛苦你了。只要你把我爸照顾好,钱不是问题。”
我看着那一万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这钱里,包含了多少他们想推卸的责任。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陈老的身体,像一个被慢慢抽干水的池塘。
他的记忆力开始衰退。
有时候,他会指着电视里的新闻主持人,问我:“卫东怎么上电视了?”
有时候,他会对着窗外,喊他爱人的名字。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开始给他读报纸,读他以前喜欢的那些历史书。
他听着听着,就会睡着。
睡着的时候,眉头也是紧锁的。
大概是第四年的时候,陈老开始大小便失禁。
这是所有护工最怕的一关。
也是所有久病老人的家庭,最难的一关。
那天晚上,我闻到房间里有异味。
我推开门,看到陈老坐在轮椅上,裤子湿了一大片。
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我。
“小李……”他声音都在发抖,“我……我没憋住。”
我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拿来干净的毛巾和衣物。
我把他抱到卫生间,给他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知道,这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一个曾经那么骄傲、体面的人,现在连最基本的生理功能都无法控制。
那种羞耻和绝望,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所有尊严。
从那天起,我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带他去一次厕所。
晚上也不例外。
我把我的床,搬到了他卧室的外间,方便随时照应。
我开始严重睡眠不足,黑眼圈掉到了下巴。
有一次,陈卫红来看他。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骚臭味。
那是无论我怎么清洗、通风,都无法彻底根除的气味。
它像是衰败的标志,顽固地附着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李姐,这屋里怎么这么大味儿啊?得经常开窗通风啊。”她捏着鼻子说。
我正在给陈老喂饭,没理她。
陈老突然把碗推开,冲她吼道:“你闻着味儿大,就滚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对子女发这么大火。
陈卫红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关心你……”
“关心我?你除了会说这两句,你还会干什么?我拉了尿了,你知道吗?我身上哪儿疼哪儿痒,你知道吗?你嫌味儿大,你来给我擦啊!”
陈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手,都在哆嗦。
陈卫红被他吼得面红耳赤,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还是陈卫东闻讯赶来,把她拉走了。
临走前,陈卫东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个信封。
“李姐,这是五千块钱,你拿着。我爸这脾气……你也多担待。屋里的味儿,你多用点空气清新剂。”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们永远学不会去解决问题。
他们只会用钱,来掩盖问题。
用钱,来买自己的心安理得。
从那以后,陈老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开始拒绝进食。
我辛辛苦苦做好的饭菜,他看都不看一眼。
我只能变着花样,把他爱吃的菜,打成糊状,像喂婴儿一样,一勺一勺地哄着他吃。
常常是一碗饭,要喂一个多小时。
他瘦得很快,脸颊凹陷下去,只剩下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
有时候,他会突然抓住我的手,问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说:“陈老,别瞎想,您身体好着呢。”
这种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
偶尔醒过来,会把我错认成他的爱人,或者他的母亲。
他会拉着我的手,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胡话。
“阿秀,我想吃你做的酒酿圆子了。”
“妈,我不想去参军,我怕死。”
每当这时,我都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好,明天就给你做。”
“不怕,妈在呢。”
我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也快被掏空了。
身体上的累,还能靠意志撑着。
精神上的折磨,却像无底的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每天面对的,是一个正在迅速枯萎的生命。
我看着他一点点失去尊严,失去神智,失去作为“人”的一切特征。
我像一个旁观者,看着一场缓慢而残忍的凌迟。
而我,还是这场凌迟的参与者。
我给他喂饭,给他擦身,给他换尿布,维持着他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
这到底是爱,还是残忍?
我常常在深夜里问自己。
我图什么呢?
为了那一万块钱的工资?
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或许,是我在陈老身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影子。
我父亲当年也是这样,在病床上躺了三年,最后油尽灯枯。
那三年,是我妈一个人扛过来的。
我那时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也回不去一次。
每次打电话,我妈都说:“家里都好,你爸也好,你安心工作。”
直到我爸走了,我赶回家。
看到我妈那双布满老茧、关节变形的手,我才知道,那句“都好”的背后,藏了多少辛酸和血泪。
我爸临走前,已经不认人了。
但他还认得我妈。
他会像孩子一样,拽着我妈的衣角,一步都不让她离开。
我妈就守着他,给他唱他年轻时爱听的歌。
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爸下葬那天,我妈对我说:“娟儿,以后你有了家,要是你男人病了,你得守着他。人啊,活一辈子,图的就是个走得安心。”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陈老生命的最后半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他成了一个植物人。
每天靠鼻饲管输送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了。
可以接回家,能维持多久,就看天意了。
陈卫东和陈卫红,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我也被叫去参加了。
“李姐,现在情况就是这样。”陈卫东的表情很沉重。
“我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方案。”
“一是送去专门的临终关怀医院。那里有专业的医生护士,二十四小时看护。”
“二是……接回家。”
陈卫红补充道:“送去医院,一个月费用大概要三万多。而且……说实话,那地方,就是等死。”
“接回家,主要是护理太麻烦了。我们俩都要上班,实在没精力。”
陈卫东看着我,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
“李姐,如果你愿意继续照顾我爸,我们愿意把你的工资,加到一万五。”
一万五。
这已经不是保姆的价钱了。
这是在买命。
买我的时间,我的精力,我的情绪。
买我替他们去尽这最后的“孝道”。
我看着他们俩。
一个精明的商人,一个体面的教师。
在面对亲生父亲的生死问题时,他们首先算计的,是金钱和精力。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问:“如果接回家,我需要做什么?”
“还是跟以前一样。”陈卫ethong抢着说,“喂食,擦身,翻身,处理大小便……”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不忍。
“可能……会更麻烦一点。他现在完全不能动了,身上可能会生褥疮。”
“需要每两个小时给他翻一次身,白天晚上都一样。”
“还有,他可能会经常抽搐,发烧,需要随时观察。”
她说的这些,我都懂。
我护理过我父亲。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我将没有一个完整的睡眠。
意味着,我的生活里,将只有屎尿屁,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只有生命倒计时的滴答声。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卫东有些不耐烦了。
“李姐,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价钱方面,还可以再商量。”
我抬起头,看着他。
“钱,就按一万五算。”
“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们俩,每周,必须有一个人,回来住一个晚上。”
“什么?”陈卫红尖叫起来。
“这怎么行?我家里还有孩子要照顾!”
陈卫东也皱起了眉头:“李姐,我们请你,就是因为我们没时间。你这个要求,不合理。”
“合不合理,你们自己掂量。”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决。
“他现在,不仅仅是需要一个护工。他需要的是亲人。”
“他虽然昏迷了,但说不定,他能感觉得到。”
“你们的母亲走了,现在轮到你们,守着他走完最后一程了。”
“你们一个星期,只用守一个晚上。剩下的六个晚上,十三个白天,都由我来。”
“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那这活儿,我干不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我说完,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如此强硬。
出乎我意料的是,陈卫东沉默了半晌,竟然答应了。
“好。我答应你。”
“哥!”陈卫红一脸的不敢置信。
“就这么定了。”陈卫东打断她,“我和卫红轮流,每周五晚上回来。”
就这样,陈老被接回了家。
他躺在他自己的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像一个被遗弃的木偶。
我成了这个木偶的守护者。
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每两个小时一次的翻身,让我的腰像要断掉一样。
因为长期卧床,他的肺部容易感染,需要不停地给他拍背,吸痰。
吸痰的管子从鼻腔插进去,每一次,他都会本能地抽搐,眼角流下浑浊的泪水。
我看着,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而最折磨人的,还是处理排泄物。
他无法自主排便,需要用“开塞露”,甚至需要我用手,一点点把干结的粪便抠出来。
那股恶臭,能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跑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我问自己,李娟啊李娟,你到底是在干什么?
你又不是他女儿,你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可是,当我看到他因为身体通畅后,舒展开的眉头。
当我给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干净床单后,那份小小的成就感。
我又觉得,这一切,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陈卫ethong和陈卫东,履行了他们的承诺。
每周五,会轮流回来住一晚。
第一个来的是陈卫东。
他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似乎准备在这里加班。
晚上九点,我把陈老安顿好,对他说:“陈先生,该你守着了。两个小时后,记得给他翻身。”
他愣了一下,“怎么翻?”
我耐心地教他,怎么把人侧过来,怎么在背部垫上枕头,防止压迫。
他学得很笨拙。
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在面对自己衰弱的父亲时,显得手足无措。
半夜十二点,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我走出去,看到陈卫东正手忙脚乱地换床单。
陈老的肠道不受控制,把床单弄脏了。
那股熟悉的恶臭,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陈卫东的脸,在灯光下,一阵白一阵青。
他想吐,又强忍着。
我走过去,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的脏床单,帮他一起给陈老擦洗身体。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凌晨两点,轮到拍背吸痰。
我把吸痰器递给他:“你来吧。”
他看着那根长长的管子,犹豫了很久,不敢下手。
“我……我怕弄疼他。”
“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但是如果不吸痰,他会窒息。”
我把他的手,放在了陈老的背上。
“你摸摸,他浑身滚烫。他在发烧。”
陈卫东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晚,他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他走的时候,眼圈是黑的。
他对我说:“李姐,辛苦你了。”
这次,他的语气里,没有了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
第二个星期,轮到陈卫红。
她来的时候,带了一大瓶香薰,把屋子每个角落都喷了一遍。
她显然比她哥,更无法忍受这一切。
晚上,轮到她给陈老翻身。
她戴着两层塑胶手套,一脸嫌恶地,捏着陈老身体的一角,仿佛在碰什么脏东西。
结果,力气太小,根本翻不动。
最后还是我帮的忙。
半夜,陈老又拉了。
陈卫红冲进卫生间,吐得撕心裂肺。
出来的时候,她眼睛红红地对我说:“李姐,我给你加钱,加到两万。以后这晚上的事,还是你来吧。我……我真的不行。”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陈小姐,这不是钱的事。”
“当初说好的,一人一夜,谁都不能少。”
“他把你养这么大,给你洗过多少次屎尿布,你算过吗?”
“现在,轮到你了。”
我的话, शायद戳中了她的痛处。
她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那晚,她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虽然大部分活儿还是我干的,但她至少,没有逃跑。
就这样,日复一日。
陈老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但他没有生褥疮。
他的身体,永远是干净的。
他的房间,虽然有那股无法根除的气味,但至少是整洁的。
我用我的方式,在维护着他最后的体面。
而陈家兄妹,也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把这里当成一个需要“视察”的工作场所。
他们开始记得,陈老喜欢听什么戏,喜欢用哪个牌子的毛巾。
陈卫东会在周末,买来新鲜的鱼,笨拙地学着熬鱼汤,再打成糊,喂给他父亲。
虽然陈老根本咽不下去,但他还是一勺一勺地喂着。
陈卫红会带来她女儿的画,贴在陈老的床头。
她会拉着陈老枯瘦的手,给他讲学校里的趣事,讲她的学生。
虽然,回答她的,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
有一次,陈卫ethong问我:“李姐,你说,我爸他……还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我说:“能。你说的每一句,他都听得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但我希望是真的。
我希望他能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儿女,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
不是用钱,而是用时间,用笨拙而真诚的陪伴。
陈老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很安详。
监护仪上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那晚,轮到陈卫东守夜。
他发现的时候,陈老的身体,还是温的。
他给我打电话,声音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抱着他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陈卫红也来了。
兄妹俩,跪在床前,哭得肝肠寸断。
我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很平静。
我觉得,我这六年的工作,值了。
我不仅赚到了钱,养大了儿子。
我还做了一件,或许比赚钱更有意义的事。
我把一双差点走失的儿女,重新带回了他们父亲的身边。
我让他们明白了,什么叫“孝道”。
孝道,不是用钱买来的心安理得。
不是节日里那些华而不实的礼物。
不是那几句客套的问候。
孝道,是亲手触碰衰老和病痛的粗糙。
是亲耳聆听生命流逝的寂静。
是亲身感受那份无法替代的血脉相连。
是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你依然愿意,守在他身边,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
这其中的肮脏、琐碎、疲惫和绝望,是任何一个外人,都无法也无权替代的。
因为,在这份煎熬的背后,藏着的是为人子女,最深沉的爱和责任。
这也是为什么,我建议他们,不要再找保姆了。
如果有一天,他们的母亲也需要人照顾。
我希望他们能自己来。
因为,这是一份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工作”。
这是一堂关于爱、关于责任、关于生命尊严的,最后一课。
这堂课,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毕业。
我走出那个大院,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下,那栋灰色的小楼,显得格外安静。
我知道,属于我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这个月就回家。”
“把家里的地收拾收拾,咱们种点菜。”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带着惊喜。
“好啊,好啊!你爸以前最爱吃咱们自己种的西红柿了。”
我笑了。
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爸,我好像,终于读懂了你和妈教给我的,那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