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在AI时代如何长出“艺术羽” ?| 天涯·作家立场
发布时间:2025-10-10 12:00 浏览量:1
资讯来自;天涯杂志 海南 天有际,思无涯。
“灵晕”(Aura)是瓦尔特·本雅明提出的一个美学术语。本雅明所谓的“灵晕”,是指艺术具有原真性、唯一性和神圣性,而在工业时代,尤其是在互联网支撑下的人工智能时代,有人认为相机、打印机、电影、AI等可复制技术的出现,背后并没有孕育"灵晕"的土壤。
诗人王久辛关心艺术的境界,他认为人应该感受一个生命所能感受到的一切,以对艺术的所有感悟与发现,倾其所有的去表达,以实现“尽精微”的境界。在他的的《艺术羽》这些关于艺术的“札记”中,他试图在书法、绘画、小说、戏剧等中打捞艺术的“灵晕”,用细微的感知提纯艺术的本真。这和中国传统文人追求境界以及本雅明提倡的“灵晕”有相通之处。
今天,我们全文推送原载于《天涯》2025年第5期的《艺术羽》一文,以飨读者。
王久辛
01
今得西泠大家潘方尔金石印章一方,胜过黄金万两,晋将三星。直,我秉性;巧,我志趣;爽,我作风;利,乃我辛之辣也。好,好,佩服佩服。且有“国”之意味,又含“曲直”之形状,空灵慧智,佳构天成,真是灵犀一线见日月,铜铁如金刻春秋。赏心目,耐琢磨;意味常新,不改初衷。
02
经典的标志,是它要成为公众的记忆。公众通过这个记忆,形成人道的一种力量,共同阻止反人类的行为。从个人的体验和感受出发,可以进入一粒光,也可以进入一片海,当然还可以进入灿烂的星空和明媚的阳光。在一根针的尖锋上,每个人的灵魂都有可能随之而来,或气若游丝,或浩歌万里,只要能够抵达极致的巅峰,就都有可能成为不朽的闪光……
03
在我看来,艺术之所以是艺术,是因为艺术家在面对他所要表现的事物与对象的时候,不仅伴随着闪电般的灵感和激情,同时在灵感与激情迸发的刹那——智慧也诞生了。一部艺术作品,无论它是一部电影,一篇小说,一支舞蹈,一幅美术作品,实质上就是给人提供一个更艺术,因此也就更真实的认识、体验和欣赏等充盈着智慧的艺术家与世界沟通的独特的创造方式。
这个方式使艺术家更接近所要表达事物与对象的真实的本质,换句话就是,优秀的艺术作品总是包含着一个我比你表现得更接近真实的“艺术角逐的终极目的方式”。
这方式使人深受启发,目瞪口呆。一如李白登黄鹤楼的慨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种创造一旦出现,必然导致一批作家的作品降格,哪怕这些作品在过去是令人激动的,它逼着诚实的作家面对这样的作品时,由内心深处发现自己老了,写出的作品与人家不是一个层次了。莫言的意义,就正在于此。
他深化了中华民族伟大的抗战史诗,使这部史诗如历历在目的个人经历一样,作为一个民族的痛苦而又非凡的经历,使我们每一个国人都不得不去正视它。
04
艺术家,这是人类情感境界的最前沿的突击者,他创造的是情感境界,而且是人类情感最前沿的情感境界,注意,是情感境界,是境界而不是情感本身。各类艺术家,他们可能有所不同,如有人在选择自我的时候也就选择了电影,也有人选择了戏剧、诗、小说、音乐、舞蹈、美术,甚至相声和曲艺、评论与艺术工作的管理和领导,等等。但是,我们应当十分清楚我们的身份——人类情感境界的最前沿的突击者或开拓者。
现在,我终于提到了这个高贵而美妙的词:创造。可以说我的全部的艺术观念,都可以浓缩为两个字,那就是——创造。而所谓创造,就是它不是复制,不是模仿,不是重复了别人又沾沾自喜;不是躲躲闪闪的心灵的虚伪,不是不敢正视自己进而正视人类自身的懦弱、卑鄙、丑恶、龌龊,不是虚假繁荣与好大喜功,更不是可以随意替换的广告或者模特。
创造,它是真正的林家铺子——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换句话说,它是个别的而不是一般的,是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的审美意义的,是我一旦创造出来便使更多的才子佳人绝望的,一如“独怆然而涕下”。
创造之所以具有角逐的意义,是因为创造是没有穷尽的,而真正的创造者也是永远不会满足于一部作品的创造价值的,他必死于路上。可以说我们今天正走在这条从远古神话直通未来的道路,我们无法否认我们是从传统走来,又向未来的传统走去。因此,20世纪90年代的青年艺术家们所表现出的狂妄与自卑,自大与胆怯,庄重与浮躁,虚无与无为,深刻与浅薄等等,在我看来,都不是我们。我们无法反传统,更无法反对未来的传统。因为我们能不能创造出未来的传统,这还是个问题。我们哪管得了这么多?我们扎进我们的创造中就是了。蝲蝲蛄它愿怎么叫,就让它叫好了,我们顾不上啦。
05
清高,是对权、钱的清高,而不是对百姓的清高;艺术的终极关怀是对人,首先是对弱势的人们的关怀,它鄙视政治的优越感而悲悯于无依无靠的草芥之民。艺术是清高的,尤其对谄媚的、无骨的、没有独立原则的“艺术家”,它是拒绝的、鄙视的、批判的。一个国家的灵魂,是一个国家的价值观的本质的体现,而这个本质并不是抽象的,如我们说美国,马丁·路德·金、华盛顿、林肯等就是美国的形象;我们说俄罗斯,普希金、托尔斯泰、肖洛霍夫等就是俄罗斯的形象;类似肖邦就是波兰,歌德就是德国,而奥克塔维奥·帕斯就是墨西哥的形象一样,等等。“一生无媚骨,至死不饶罪。”他们是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民族的代表与象征。对他们的传扬与彰显,就是对一个国家与民族核心价值观的确立与巩固。而没有这个确立与巩固,正所谓“皮之不存”而“毛将焉附”耳!
06
我认为,很多人有很好的艺术修养,文字也非常娴熟,然而作品却非常平庸。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做学问与过生活弄混淆了,因为做学问也是过生活呵!没有生活的诗意,何来诗意的生活?没有诗意的生活,何来充满诗意的生活?何来充满诗意的诗?我这里讲的生活,固然是生活本身,但又不仅仅是本身的生活,而是将生活的点点滴滴浸入心灵浸泡之后的生活,然后艺术地表达出这种浸泡后的生活。这种表达的生活,不再是现实生活,而是艺术的生活。
07
这个浸泡还包含着去除生活中的杂质与糟粕,将生活淘洗干净后且又经过大雅之造化的创造,才将最令人心动的那几句、几十句抒写出来、淘洗出来、创造出来。当我们读到这样的佳词丽句的时候,便会有心灵与双目的灿然豁亮之感。
08
说到“梦魂萦绕”,我就不能不说说“深情歌成词”。心灵化不仅是一个名词、一个概念、一个口号,更是一个创作心理的自然活动。而推动这个活动的是词人对生活的发现、对发现的表达欲望,是欲望又发现了佳词与丽句……而后才是纷至沓来的一节节、一章章的美妙之华章。说到根本上,还是个绕不过去的感情问题。所谓长歌当哭,喜极而泣,悲从中来,乐极生悲,岂不都是大悲悯、大悲辛造就的大志向、大气象吗?然而,大,并不是漫天神游,而恰恰是入微进小。“蚂蚁缘槐夸大国”,固然可笑,但蚂蚁洞里有世界,恐怕就是个事实啦。天下优秀的词人恐怕要写出词的大来,还真是要远离大而亲近小,要小中见大而不是大中见小。
09
许多年以前,在云南大理的苍山上,曾经有一位和尚自名担当,他用这个名字时刻提醒自己,要为苦难的百姓普度众生。我想我们的军人,还有诗人、作家和其他艺术家们,也应当具有自觉担当人类和平的捍卫者的精神,用我们的所有才华,为人类的和平与发展,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10
聆听马勒的第二交响曲——《复活》,其实是一件并不容易也不轻松的事。虽然听音乐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仿佛都是一种“无师自通”的享受。然而,谁要是真的将听音乐理解成这个样子,那么,谁肯定无法理解这位奥地利作曲家为什么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复活》。
奥地利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
谁死了?谁死了之后继而复活?复活的过程与体验有多么短暂或者说有多么漫长?复活最初给人的感觉如何?是甜的还是酸的?是红的还是黑的?是淡青泛紫的油彩还是橘黄泛红的水色?
是人们弥留之际的耳鸣与心悸,还是即将窒息的憋闷与气绝?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标题为《复活》的交响曲的大门之外探头探脑、欲言又止……是啊!谁死了?
这是第一个问题。谁死了之后复活?这是第二个问题。复活的过程与体验有多么短暂或者说有多么漫长?这是第三个问题。一共有多少个问题?一个又一个问题被这支标题为《复活》的交响曲推了出来,推到了我们的面前——这么多问题!这么多问题没有被我们思考过。仿佛马勒省略了一堆问题,像跨越式进击一般,跨越了万水千山之后,如鹰隼俯冲一般——直捣“复活”这个主题。然而,这个动作毕竟太大了一点,一个没娘的孩子是不可不让人生疑的,所以我们必须得面对第一个问题——谁死了?
“那死了以后怎么办呢?”这是一个稚嫩的提问吗?
“死了,就是死了,哪还有后来。”这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回答吗?
前者,孩子希望能够在“死”之后,仍然有“后来”的发展,以供人们想象,或者供人们去经历,去填写,甚至去猜想,孩子没有觉得死亡有多么的可怕,所以孩子永远充满着“以后怎么办”的问题。而后者呢?奶奶代表着长者,长者的回答是拒绝式的,拒绝回答“以后怎么办”,也拒绝提供让人继续探寻的提问与答案。奶奶,长者,是限制人去想象、去猜想、去经历、去奋斗的,奶奶说“哪还有后来”,这意思就是宣布了一个结论——到此为止,死就是终极想象,终极想象就是死,死就是世界的零,就是无法也不可能有法跨越的雷池,不仅代表着肉体的终结,也代表着生命的所有形式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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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小说相较而言,话剧更是语言的艺术,甚至是“话”的艺术。它排除了描写,排除了人物心理活动的刻画与表达,而将全部的伎俩交给了“话”。是话的表达,即人物语言交错而生的“戏”与“剧”。这个戏剧由人物的对话组接、碰撞与演进而成,剧中的“话”是戏剧冲突与人物个性展演的核心链条,而“剧”中人物的所有表演都源于“话”的组接、碰撞与演进——“话”是揭示人物内心与行为动机的魂与魄,而这个“话”与“剧”的创造者,就是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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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山水画?就是那些尺幅之上画了一些山一些水的画吗?就是那些在山上水畔添一座岗楼、添一位少数民族老人或孩子、添一只骆驼或羊群或牛马之类的动物的画吗?在我看来,山水画之所以能够成立,能够吸引那么一大批青年、中年、老年绘画者,是因为这种山水饱含着自然与人的许许多多尚未被人嚼出味道的道理,绘画与其说是一种创作,还不如说是个日夜咀嚼的悟道历程。真正的山水画大师都是从山水之中发现了自己,开掘了自己,使自己成了山魂、成了水仙、成了入乎山水出乎山水的大愚大智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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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与中正或中正与道,即中与正。中与正在尘世却不是表面上的,而是万端是与非中潜藏着的中与正。相信中正的客观存在,并努力循着它的“道”前行,是有道之人获得成功的内在成因。许多人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有的人都已经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人物了,但是仍然会犯低级错误,这不是他的错,是他无意中循了中正之道获得了成功,又在无意中出离了中正之道而再遭厄运……所以,道之不悟,悟而不循,循而不久,久而不恒,都是君子独善其身之大敌耳。
所谓超凡而又能预知未来的人,就是那些能够自觉地循道而行,并循道而察微于世市人情,进而能够看到未来人事的沉浮之必然的人。其实,他们很普通,像你家院子里的闲云野鹤般的老头老太太,也可能是那位一生都不得志,却又能始终安分守己的门卫、扫大街的清洁工……他们构成了这个世界真正的“道”,或者说是“人心”。故得志受宠并不是福,得道成人,才是真正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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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画的是什么,也不管创作的是油画、国画还是版画,我认为画作都不应当是缺少生气灵性的非生命物,都应当展示出一个生命的创造,一个可能并没有直接绘出但却在画作中透出的生命的意识。这种意识通过画面的形式弥漫开来,使观者面对它而产生联想,进而进入审美的体验,从而或多或少地获得某一方面的共鸣。我想,作为一位画家,他应当更敏感于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的律动,哪怕是面对寒风的一个颤巍,迎着太阳伸的一个懒腰,或是望着大地的一个无声的微笑,或者是走入歧途而无法回返的一声叹息,等等,都应当被作画者紧紧地抓住不放,并反复地浸于自己的心灵,从而悟出其中的生命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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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形神兼备来赞誉徐悲鸿的《泰戈尔像》,那我就以为太概念了!这幅肖像画的“活气”,最少有:其画上尊者泰翁,既俨然巍峨,又平凡宁静,传神之态不仅在眉,在眼,在姿,在气,更在大师徐悲鸿之画法的独特。徐大师画发须,真乃不着点墨,尽得风流耳。而那手的结实与书卷之生动,尤其是衣折纹路与内在骨骼之自然展现,都可以见出一位大师对另一位大师的精神提炼。画面上泰翁素袍加身与手关节之粗大的表达,传达了泰翁布衣的朴素丰采。其精准,其简洁,其流畅,其浑然天成,至今竟让人叹为观止。毫无陈腐油滑之表象肤浅的所谓技法,堪称真正的大师之作,亦可说是传世之作。此作即成,既是泰翁之福,亦是徐大师之幸——此即真正的诗画合璧、浑然天成之双子星座矣!仰望什么星空?仰望泰斗大师横空闪耀的星空啊!
徐悲鸿《泰戈尔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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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些评论我越来越怀疑,说到梵高就说他是用生命在画画而不是用技艺,那么,谁不是用生命在画画呢?至少每一次绘画都要耗费生命中的时间,时间不是生命吗?所以,梵高的成功一定有他与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个地方一定是技艺。大师高于人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生命创造之类大而无当的浅薄理论,事实上梵高并不高寿,他的成就,就在他对所画景物结构与形象、色彩与色彩明暗的把握上。全部是技艺。而技艺从哪里来?就是要练习,反复的练习,不怕画错的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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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画家对“漂亮”的色彩的选择,事实上都是“被动”地对时代变化的新感受的表达,尤其是以绚烂之极的色彩去表达的,本身就是对传统绘画的一次次的超越——是否可以抵达一个新的世界?或者说是否可以创造一个新的具有审美境界的世界?最少是含着一种以上的可能性的超越?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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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艺术是最本分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里的每个动作都是一首诗中的一个字,每个字本身就是诗的有机整体的一部分,不需要龇牙咧嘴,也不需要任何夸张,让每个动作做到极致,让每个字本身的内蕴自己表达。不要形容词,腰弯下来了,弯到该弯的程度,像诗的梢杪,恰好触到湖面,风吹过去多少,就是多少,和你看到的自然一样,不多不少,不增不减。远山近水,错落有致,不疾不徐,各有难度,险是险本身,奇是奇本身,行云流水是本身的难度,本身的难度就是行云流水。
不要标点符号,个别地方连间隔也不需要,而有的地方却需要留白,要果断地斜插进去,看那一排脚,要勾起来,然后要猛甩,要干净利落,绝对不能有一丁点儿的凸起。齐,要齐,像切的一样。不要表情,要不是沉默的沉默,不是内敛的内敛,是没有一丝多余眼神儿的表演,是表演,不是爱,不是恨,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动作,一个词一个词的意义,是你听到的歌,看到的舞,但不是你唱的,也不是你舞的,然而你分明在唱,分明在舞……中国终于有了艺术的舞蹈。
舞蹈诗剧《只此青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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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等国际大奖之后,一头扎进了审美创造的多种可能性中,以展示自己的审美世界的创新与超越上。他没有宣言,却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他似乎在心里说:我一个搞艺术的,只要给我创造的机会,我把每个机会都变成超越自我、展示自我、成就自我的创造,谁愿意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吧!声色光电与灵魂出窍的创造所展示出来的精神,才是我的精神。他的智慧,就是我们关中老农民的智慧,即听喇喇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啦?他一直都在“种庄稼”,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一个本分的艺术家,不屑于投机取巧,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就这样,我们看到了一个具有独特超凡的、博大细腻的、东方美的艺术家。他相信,他会越升越高,完成自己献身艺术创造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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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埃舍尔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幅又一幅带着冷静的思索与怪异的想象以及神秘意味的画面。有时我们在欣赏他的时候会感到措手不及,而且无法想象他的创造动机,但在仔细回味之后,又感到埃舍尔的非凡才华和卓越思维。他不是靠色彩,更不是靠社会政治文化意识,他似乎一下子撇开了绘画的传统,全身心地投入完全陌生的境界之中,而且还胸有成竹,因而也就异常沉着地创造着,显得不紧不慢又精细得令人吃惊。激情的火焰消失了,形而上的哲学意识却诞生了,正常的绘画风采消失了,而非正常的却又是一定如此的独特精神诞生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这样的审美积累,但是他的绘画以其结结实实的物理结构和数学的精确计算,向我们展示和扩充了审美内容的崭新的画境。
埃舍尔是大胆而又怪诞的,他既破坏了常见的绘画方式与绘画内容,又建立了笔笔源于传统又超越传统的艺术世界,可以说埃舍尔对形而上的创造,实现了具象的超越与抽象的概括,他与许多天才的艺术家不同的是——想象的怪异与结实,创造的冷静与充满理性的精细。他不像个天才的疯子,更像一个完全超常进而也就完全忘记了周围世界的外科手术医生,所不同的是,埃舍尔的刀(笔)下所产生的绘画给人的强烈的印象是属于哲学的,包括他的线、形、色彩等一切,都属于对人的思维与生活悖谬现象的抽象写真与还原,他将生活给予他的种种无法想象的怪异抽象出来又还原给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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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毕加索的世界中,如果我们认真回味起来,就会发现毕加索的速写像他的其他杰作一样,同样具有经得起解读的意味。我们既可以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传统意义的“美”的消失,又可以看到现代的弥漫着自由精神的“丑”的升华;既可以看到立体主义绘画的自如运用,又可以发现“线的表现力”在他笔下闪烁出来的人性的意味;既可以看到他的精神冒险与精神探险的无畏品格,又可以看到他敢于放弃、敢于坚持的艺术心象。
毕加索颠覆了人们在视觉上的习惯,我甚至怀疑,今天大街小巷的百货商店里出售的丑娃娃之所以深得女孩们的喜爱,其从审美的接受上来看,也正出于毕加索的“先锋”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得到的印证。正像他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和平鸽代表了人类共同的愿望,他所创造的新的美学境界——美的陆沉,丑的升华——也同样表达了人们的欲望,而当这欲望转化成人们的日常审美习惯的时候,我猜想,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所要实现的艺术目的,在我看来,就是达到了伟大的终极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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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克利创造的绘画现实中差不多没有一幅作品是描摹的,往往是一种即兴的智慧创造的。我以为他的即兴的呈现非常接近儿童的即兴绘画,没有惯常的意识准备,没有想好之后的精心精细的描摹,没有准备画出个什么给人看的“动机”。他太自由了,完全像孩子那样顽皮,那样理所当然,那样不由自主。但是,他又有别于孩子,克利的顽皮显露于他的孩子般的构图之中,又渗入了成人的意识,例如他的《坚持到底》,随意单纯的线勾出了一个奇怪的握得紧紧的拳头,而且给拳头画上耳朵、眼睛、咬紧牙关的嘴等。一种随意与一种刻意糅合在一起,既有儿童的神性,又有智者的理念,联合起来就构成了一幅绝妙的内心世界的高度抽象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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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我来概括马克·夏加尔的画风,那么我将这样说:马克·夏加尔是一位热爱生命,渴望新生,内心充满了宗教一般的情感,同时又有着奇异的想象力和表现力的天才艺术家。他的画风可以这样来概括,从地底下升起的圣乐一般的色彩,加上他关于爱的理想的奇异的表现手段,就等于马克·夏加尔的绘画世界和绘画风格。
我以为马克·夏加尔的内心一定是有一个关于爱的理解与想象的内在情结的,大胆而奇异的变形不可能源于模仿。那么他的变形的推动力在哪里呢?那神圣的圣乐般的色彩是怎样激发他的创造激情的?那看似无主题的绘画是怎样实现艺术暗示与表达的呢?怀抱婴儿的女人啊!你是怎样一次又一次走进马克·夏加尔的内心并使他激动不已的呢?超现实的理想不可能不源于现实,像卡夫卡说自己“不是现代主义而是现实主义”一样,我以为马克·夏加尔是发现了一个爱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与现实发生了强烈的反差,因此,他要发疯,他要用他理想的爱的世界,来与现实的世界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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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的字,属文人逸兴,信笔之潇洒。心无偶像,乃少年临帖,有童子功;而后至中年,每日写作、赶稿、著书,已无矩可循,遇到友人索字求画之时,也只有乘兴而挥洒笔墨了。然同样是文人字吧,若与今之所谓“一线作家”的字相较,那也是不能同日而语。予观那体不成体,形不成形的、所谓的“文人”书法,实与钱穆的兴之所至的书法比较起来,真是一雅至圣殿之明珠,一俗至茅坑的土疙瘩。于是乎,我不得不为冤大头们喊个冤了:若实在有钱没处花呀,不妨捐献给寺庙僧堂,也比买那半吊子的“文人”“书法”好!当然,若能幸运遇到钱穆先生这样的书法,我开个价:如下这副对联,三百万也嫌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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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争座位帖》这样的经典里,一直都有心灵的追求,有情绪,有愤懑,有不平,因为经典的创造者深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而世间的秩序,就是要从最细微的变异开始维护,一旦失察与失护,就是礼崩乐坏……而正是这样的见微知著与防微杜渐之作,才能真正地流芳百世,为世界大同的永恒发展,起到始终警世的作用。好作品,都是无用之用的心灵瑰宝,含着一个完美的理想,不妥协,不放弃,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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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字写得工整到没有任何瑕疵,近乎完美,那字也就彻底不能看了。《兰亭序》《祭侄文稿》《礼器碑》满篇险绝“败笔”,却是无限风光。一幅好字,若是不留下些个“破绽”,你怎么进得来,又怎么出得去呢?那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妙在破败的行云流水,所谓成功,不过是人们终于从那“破败”中,看到了完美,悟到了真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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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谨而雅慧,完全是自己——才是真正的书法。李叔同的字脱了碑帖之俗,唯留清雅与禅修在人间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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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着没事儿,无意间翻看平时存在手机中的名人相册,突然间就从这些中外名人身上,看到了一种犹如仙风道骨般的文化气质或艺术气质。英气,率真,果断,平和,坚定,涵养,修为,担当,乐观,放达,等等。这些优秀品质集于他们一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的身上,全是普通人的装束,然而你却从中找不出一星一粒我们天天能够见到的庸俗、猥琐、冷漠、势力、傲慢、粗陋、龌龊、愁苦、下流、抱怨、市侩、嘀咕、精明,等等。在他们身上,你可以看到仰视真理、追求艺术、倾心专注于美与美的生活,充满了令人向往的平凡朴素的简单生活与不能移易的生活准则。
他们的身上有着令人着迷的魅力。他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人间烟火养育的血肉凡胎,然而却天差地别,这是什么使然的呢?如果我说是文化,一定有人会认为太概念,太抽象,而且显得造作与浅薄。那是什么呢?可以毫不含糊地指出的是,这种气质和权力与金钱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这就是教养、修养与涵养的造化,就是文化使人蝉蜕龙变的一飞冲天,并且我要更明确指出的是:与艺术有直接的关系。
别管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有多么不同,但他们从艺术及艺术的精神之中,汲取了受益终生的营养,并伴随着时间和经历的延伸与丰富,使他们的内心越来越强大,修为越来越丰富,人格越来越健朗。他们的强大,逼得苦难都变成了命运的交响曲,死亡都变成了对往生的动人追忆而使之变成优美动人的色彩。恐惧?就不用说了,当所有的灾难与磨难都转化成了艺术与艺术的人格,那么,还有什么对于他们是值得畏惧的呢?
他们,哦,我替他们说吧:当生命实现了艺术的升华,那么所有对往事的无尽的缅怀与珍爱,都是对未来坚定不移地迈进。对于现实,这个最重要,即使明天死亡降临,他们也一定会因为庞大与渊深的颖悟,而始终葆有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社会趋势具有了如指掌的能力,从而使他们无所畏惧任何灾难,毕生奋斗,直至死亡来临。我深信:他们也许一穷二白,却富可敌国;他们只有一命,却抵得上千军万马。他们身上的这种气质与精神,就是真正的贵族气质,贵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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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对科学的冒犯,实际上是对科学的一种启发;同理,艺术对政治,对历史,对文化,对一切的一切的冒犯,也都是一种启发;如果没有这种启发,人类的新思想、新思维、新科学、新发现就不可能产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种思维创造,没有它是绝对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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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感兴趣的,是楼下东面空地上李白手书“壮观”二字的石刻,这两字完全打破了我对李白书法的想象。我想象的李白书法,应该是怀素式的狂草,一如李白诗中所写:“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以我的想象,李白的字就应该如此恣肆汪洋般“一行数字大如斗”“时时只见龙蛇走”“状同楚汉相攻战”,而不是展现在我眼前的这块“圆融周正”“端庄拙雅”的“壮观”石碑。他的字必须是怀素式的狂风骤雨,而不应该是苏东坡式的大腹便便。
蓦然间,我想起了李白的《上阳台帖》,那帖上的字,也不够狂,只有少许的挥洒,而且也是有限度、有克制的张扬。这倒让我玄想了起来:也许我们想象的李白,比如浪漫,比如轻狂,比如俊逸……这许许多多的比如,事实上都不是李白,而恰恰这个“圆融周正”“端庄拙雅”,才是李白?或种种我们想象的李白,仅是李白的一个个侧面,我们统统想偏了,而忽视了圆融通达的李白,端庄周正的李白,粗壮细腻的李白,拙朴雅致的李白?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就常常遇到这样多重性格与多个侧面的人吗?
李白《上阳台帖》
作者简介
王久辛,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狂雪》《致大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