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年代第八章
发布时间:2025-09-24 16:03 浏览量:1
第八章 胡适来了
一
蔡元培看得很准,周树人天生就是个忧国忧民的人。张勋复辟失败之后,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因为蔡元培一再说要找他,就来到了北大。
他和蔡元培是同乡,对北大更是熟门熟路。到了校长室,他轻轻地叩了两下门,叫了一声蔡公。
蔡元培正在伏案写字,闻声就听出了是谁,高兴地喊道:“豫才来了,快请进。”
周树人一身青色长衫,丛林般浓密的短发倔强地向上竖立着,标志性的一字胡修剪得干净利落,两道剑眉之下放射出闪电一般的目光。
蔡元培抬头望去,见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频频点头:“嗯,精神不错嘛!”
一如既往,周树人恭敬地鞠了个躬:“蔡先生好!”
老熟人了,蔡元培也不客套:“你先坐,我还有几个字,写完我们聊。”
周树人:“德潜说您找我,我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您要是有事就先忙,我出去转一会儿再来。”
蔡元培连忙摆手:“没事,没事,见你豫才就是最大的事。”说着大声招呼校役,“看茶,沏新送来的西湖龙井。”
等校役端上茶水,蔡元培也忙完了,他坐到周树人对面,亲切地问:“怎么样,绍兴老家的事情处理妥当了吗?”
周树人站起来,有些为难地说:“蔡公,我们不说这个。”
蔡元培示意他坐下:“好,我们说正事。请你来有两件事:一是来北大讲课。我问了范源濂,他说你最好是来北大做个兼职教师,不要丢了教育部的公职。我认为这样也好,只要你能来北大讲课就行。你看怎样?”
周树人恭敬地回答:“全听蔡公安排。”
蔡元培高兴地说:“那好,就这么定了。第二件事是请你给北大设计一枚校徽。”
周树人来了精神:“校徽?”
蔡元培:“对呀,新北大得有一个新标志、新面孔!”
周树人再次鞠躬:“谢蔡公抬举。蔡公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和想法?”
蔡元培笑了:“你豫才的想法就是我蔡元培的想法,我没有具体的要求。”
“蔡公高抬我了。”周树人谦虚地说。
蔡元培朗声大笑道:“我从来不奉承人。我之所以请你来设计北大校徽,是我认为当今中国看问题最尖锐最深刻的莫过于你周树人。你独具慧眼,设计的校徽一定是内涵丰富、风格独特的。”
周树人站起来,依然谦虚地说:“既然蔡公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看。”
办公室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陈独秀手持电报兴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呼:“胡适回国了,胡适回国了!”看到周树人,陈独秀顿时一脸尴尬,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蔡公,您这儿有客人呀。”
蔡元培毫不介意陈独秀的不请自到:“在我这北大校长室,也只有你陈独秀一人敢如此肆无忌惮。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周树人、陈独秀,二位应该都是互相久闻大名吧?”
周树人站起来,对陈独秀抱拳致意:“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陈独秀非常兴奋:“周先生一身才学,大名远扬,今日相见,三生有幸啊!”
蔡元培告诉陈独秀:“豫才即将被聘为文科兼职教师,他的课程还得你这个文科学长安排。”
“太好了,我们北大又添一员主将。”陈独秀满口答应。
蔡元培望着周树人:“应该说我们的新文化运动又添了一员主将。豫才要是发动起来,火力定是凶猛无比。来《新青年》做个同人编辑吧。新文化要是没有你这个先锋,战斗力肯定大打折扣啊。怎么样,没问题吧?”
周树人:“我听蔡公的。”
陈独秀高兴地张开双臂:“今天是个好日子,周树人、胡适一起来了,《新青年》一下子增添了两员大将。”
蔡元培手指陈独秀:“别高兴得忘了老朋友,还有李大钊,让他早点回来接章士钊的班。”
周树人看着蔡元培:“蔡公,您二位还有公事要谈,我就先告辞了。”
周树人和陈独秀拱手告别。陈独秀大声叮嘱:“豫才兄,请一定给《新青年》赐稿啊!”
送走周树人,蔡元培返回办公室,陈独秀还在那里兴奋地转圈。见蔡元培回来,陈独秀把手中电报递给蔡元培,说:“胡适已经回国,后天抵达上海。蔡公,我去上海接他吧。”
蔡元培惊讶地看着陈独秀:“你要去上海接他,有点过分了吧?”
陈独秀难掩激动之情:“蔡公您为了聘我还三顾旅社呢,我去上海接一位大才,不算过分吧!”
蔡元培摇摇头:“都说你陈独秀目中无人,我看并不尽然。行,你是文科学长,职责内的事情你自己做主。”
说着,蔡元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聘书递给陈独秀:“你去上海,把这个带上。”
陈独秀接过聘书,只见上面写着:“特聘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胡适之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讲授中国哲学,月薪两百六十大洋。”
陈独秀有些疑惑:“蒋梦麟不是说胡适还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吗?”
蔡元培狡黠地看着陈独秀:“你还记得吗?当初我给你的委任状是这样写的,前安徽高等学校校长陈独秀品学兼优,堪胜文科学长之任。仲甫啊,用人之道,要义是让反对者找不到理由。所以,要学会变通。”
陈独秀会意地点点头:“蔡公高明,让蔡公费心了。”
蔡元培指着聘书:“仲甫啊,对这个胡适,我除了看过他写的一些文章和白话诗,道德人品、秉性脾气,我都一无所知,全凭你的推荐。这么年轻拿这么高的薪水,在北大是破例中的破例,希望他能不负众望、不辱使命。”
陈独秀信心满满地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胡适本人,我是被他的才气征服的。我相信我的直觉,此人必为我北大之骄傲。”
二
上海火车站出站口,陈独秀拎着大包小包,歪着肩膀走出来。汪孟邹赶紧上前拿了两个,笑话他:“这样子哪像个大教授,简直就是搬运站的力巴嘛!”
陈独秀埋怨道:“都是君曼搞的鬼,非要给两个小子带吃穿用的,可把我累惨了。”
汪孟邹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君曼对延年和乔年视如己出,很是不错。”
陈独秀放下行李四处张望,当然找的是胡适。汪孟邹解释说,昨天上午胡适接到老家发来的电报,说是他母亲病了,十分想念儿子,他下午就急匆匆赶回去了,同时为此致歉,说是把家事处理完了就去北大。陈独秀大为失望,白跑一趟,空欢喜一场。汪孟邹本想发电报给陈独秀,可陈独秀昨天已经在路上了。既来之,则安之。胡适走了,有个老朋友来了。
陈独秀惊问:“谁来上海了?”
汪孟邹笑道:“今晚亚东书社,请客接风,到时候就知道是谁了。”
日落浦江,晚霞满天。
陈独秀随汪孟邹走进客厅,厨房里香气传来,他禁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又闻到臭鳜鱼的香味了。孟邹兄,你把我的馋虫给勾出来了,快开席吧。”
汪孟邹却说:“你鞍马劳顿,先休息一会儿,我去请客人。”陈独秀以为客人是李大钊,他来上海可是不少天了。没想到汪孟邹说:“李大钊已经去南京多日了。他不知道你要来。”
陈独秀嘴里嘀咕道:“客人,还是老朋友,会是谁呢?”
汪孟邹故意不说:“不要心急。我现在去找延年、乔年,让他们和柳文耀父女一起过来,不然的话,我怕延年这孩子不给你面子。”
陈独秀急忙问道:“这延年还成天和那柳小姐在一起呀,这算怎么回事?”汪孟邹说:“是柳小姐天天要跟着延年。据我观察,这两个孩子倒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纯得很。你不要瞎猜测。”
陈独秀假装大大咧咧地说:“我可懒得管这些事,是君曼整天在那儿瞎嘀咕。”
汪孟邹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前屋有人高呼:“汪经理,仲甫先生在哪里呀?”
汪孟邹转身对陈独秀说:“嗨,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不曾想这两位老先生沉不住气,提前来了。”
陈独秀惊喜地站了起来:“是邹将军!”
陈独秀迎出门外,邹永成和易白沙快步上前,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邹永成老泪纵横:“仲甫先生,想你呀!”
陈独秀看着流泪的邹永成,心里极为感动,拍着他的后背说:“邹将军别来无恙,我也想你啊。”两人手拉手走进院中。
陈独秀对邹永成提议道:“你看漫天的晚霞多么绚烂壮观,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喝茶吧。”
三个人坐下。陈独秀问:“你们俩怎么走到一起了?”
邹永成告诉他:“那天我们在上海分手后,我和潘赞化就去了广州。半路上听到我们的部队解散了,我就回到了长沙,在督军署里当个顾问,没什么具体的事情。这越邨在长沙教书,我俩就经常在一起聚。这次我来上海给湘军买军火,越邨是陪我来的。”
陈独秀很是吃惊:“越邨,你这个夫子也玩起火器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玩火器,当年你不也与蔡孑民一起做过炸弹吗?”易白沙的话不冷不热,陈独秀好像听出了什么,忙问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易白沙摇摇头,不吭声。
邹永成忍不住告诉陈独秀:“越邨刚去了趟广州,见了孙中山先生,亲眼看到中山先生在南方政府中受排挤,受窝囊气。他心里憋屈,这两天一直在生闷气。”
陈独秀问易白沙:“中山先生跟你说什么了吗?”
“中山先生说,军阀混战是目前中国的主要问题,必须打倒反动军阀,建立强有力的统一的中央政府,否则中国永远是一盘散沙。”易白沙还是余怒未消。
陈独秀点头:“我完全赞同中山先生的观点。但是,打倒军阀谈何容易!你知道中国现在有多少军阀?哪一个军阀背后没有一股外国势力?幸好现在欧洲在打仗,西方列强一时顾不上中国,不然中国早就被他们瓜分完了。”
邹永成感叹道:“可悲呀!偌大一个中国,没有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领袖,搞得军阀混战,一个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政坛乌烟瘴气,乱七八糟,让人心寒啊。”
“仲甫,我真的想不通啊。共和国的缔造者、革命党的领袖,如今却被一个个军阀玩弄于股掌之上,处处受气、屡屡蒙羞。这次我亲眼看到中山先生的处境,真是欲哭无泪、心如死灰啊。”说到伤心处,易白沙禁不住掩面而泣。
陈独秀赶忙安慰他:“越邨,你是个文化人,不适合搞政治,千万不能陷到这个旋涡里去。我看你还是跟我到北大教书吧,咱们还是一起编《新青年》。”
“我不跟你去北大。这次见了中山先生之后我就下定决心,我要站出来和这个烂透了的社会血拼到底。”易白沙面露凛然之色。
天色渐晚,陈子寿、陈子沛兄弟,柳文耀、柳眉父女都来了。陈独秀等人赶紧迎上前去,大家互致问候。
陈独秀往众人后面望去,看见陈乔年躲在汪孟邹身后,不觉心头一酸,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
陈独秀问汪孟邹:“延年不来?”
柳眉接过话头:“他来了,在厨房帮忙,我看他有点不敢见您。”
陈独秀笑着问柳眉:“我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柳眉认真地说:“您不可怕,我们学校的许多同学都非常崇拜您。”说着指指陈乔年:“还有他也是。”陈乔年不好意思地把头埋进父亲的长衫里。
大家都笑了。
酒席散了,易白沙和邹永成都喝醉了。汪孟邹叫了车来,让阿四送他俩去了旅社。
柳文耀的汽车还没到,他对汪孟邹说:“我想单独和仲甫先生说几句话。”汪孟邹心领神会,招呼几个孩子去了书房。
客厅里,陈独秀看出柳文耀心中有事,就说:“柳先生有什么吩咐,请讲。”
柳文耀说:“我首先要谢谢仲甫先生一家对小女的关照。现在小女和延年、乔年同在法文班学习,三个人情同兄妹,形影不离。有两位公子陪伴照顾,小女非常快乐,我和夫人也十分放心。今天机会难得,我想和仲甫先生商量一件事。现在政局混乱,因张勋复辟,学校已经停课多日。欧洲还在大战,留法勤工俭学不知何时能够提上日程,长久拖下去岂不耽误了孩子们的前程?所以,我和夫人商量,还想和仲甫先生重提那个老话题,把三个孩子一起送到美国去留学,手续我来办理,费用我们也可以多负担一些,不知仲甫先生意下如何?”
陈独秀皱起了眉头,问:“这事你和孩子们商量过吗?”
柳文耀摇摇头:“我想先征得您的同意后再和他们商量。”
陈独秀直言不讳:“柳先生,这件事你已是第二次提起了。我感谢你的美意,也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还是要坦率地告诉你,这件事并不可行。”
柳文耀有些不快:“仲甫先生何以如此武断?”
陈独秀说:“道理很简单,我当不了延年的家。惭愧呀,我这个做父亲的恰恰是在他面前最没有话语权的人,而延年也决不会接受别人的资助。这个话好像他早就当面和你们说过。”
柳文耀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太自律也太自信,没法劝呀。可是两个孩子现在已然成了这种关系,我们做长辈的总得为他们的前途考虑呀。”
“这两个孩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陈独秀急切地问。
柳文耀摇头道:“说不好,我内人问过小女,小女说她就是崇拜延年,没想过别的。”
陈独秀问:“那延年怎么说?”
柳文耀苦笑道:“你那个公子,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谁敢问呀!”
陈独秀想了想,说:“柳先生,延年让你操心了,他和令爱的事我今晚找他谈谈,然后我们再商量,你看可好?”
柳文耀非常高兴:“好,我等你消息。”
汪孟邹家,客房不大,只有一张床。汪孟邹夫妇忙着给陈延年、陈乔年打地铺。陈乔年和柳眉忙得不亦乐乎,陈延年站在一边发呆,他问汪夫人:“为什么要打地铺?我们又不是没有房间。”
汪夫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延年,说:“瞧你这孩子问的,你爸爸好不容易来一趟,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多好。”
陈延年立刻变了脸:“我和他无话可谈。要不然乔年你在这儿睡,我回我的房间。”
陈乔年:“哥,今晚就在这儿打地铺吧,我都答应爸爸了。你不是也和姨妈说过,不再记恨爸爸了吗?”
汪孟邹走过来:“延年,听汪伯伯一句劝。你父亲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是爱你和乔年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以后你就会理解的。兵荒马乱的,见一面不容易,你就和他好好谈谈吧。”
柳眉赶紧帮腔:“陈延年,你不要太小家子气了。今天你要是不和陈伯伯和好,我就看不起你,不和你玩了。”
正说着,陈独秀进来了,汪孟邹夫妇和柳眉赶紧借故离开。
陈独秀打开行李,一件一件往外拿东西,边拿边解释:“这是姨妈给你们做的衣服,这是吃的,这是子美画的画,说是一定要送给延年哥哥。”
陈延年接过陈子美的画,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姨妈和子美、鹤年都好吗?”
陈独秀高兴得不知所措。这是他自日本回国后听到儿子对他说的最平和的一句话,尽管陈延年说话时还没有称呼他为爸爸。
“好。我们租了个带小院的房子,栽了树,种了花。你姨妈总是和我说,现在条件好了,要把你们接到北京上学。”陈独秀有些反常,居然说起了这些小事。
陈乔年高兴地说:“我能去北京学法语吗?我好想去看看长城啊。”
陈延年狠狠地瞪了陈乔年一眼,又踢了他一脚。
陈独秀看着两个儿子,放下手中的东西说:“来,今天我们父子三人好好谈谈,行吗?”
沉默半晌,陈延年终于说了一句:“谈吧。”
陈独秀和两个儿子面对面坐在地铺上,说:“我们父子隔阂多年,要谈的话太多。今天就谈三个问题,怎样?”
见两个儿子不吭声,陈独秀继续说道:“那我就说了。第一,我和你们母亲的事情是一个悲剧。从根本上讲,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有一定的必然性。我不否认,在这个事情的处理上,我有一定的责任和过失,但是在理念和道德上我没有错。这件事对你们造成了伤害,我很愧疚。但我和你们母亲的感情问题,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们无涉,这不应该成为影响我们父子关系的因素。你们同意吗?”
陈乔年眨巴着眼睛,望着哥哥不敢说话。
陈延年低着头:“这件事我早就说过,这不是事,我们哥俩包括玉莹和松年从来没有因为这事怪过你。”
陈独秀略感轻松:“好,那我谢谢你们。第二,你们哥俩小小年纪就出来闯荡世界,自食其力,我很高兴。你们要去法国勤工俭学,我也很支持。但是现在世界大战,留法的事情遥遥无期,国内又非常混乱,你们总不能老待在上海补习法文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这次陈延年没有犹豫,他很认真地对父亲说:“我们哥俩自己的路自己走,既不依靠家庭也不依靠别人。勤工俭学对我们来说是最合适的路。我们很想到法国去留学,现在我们的法语已经有了很好的基础,决不能半途而废。所以,我们决定留在上海上学。现在亚东书社生意也不错,我们勤工俭学没有问题。”
陈乔年插话道:“哥,放假的时候我们可以去北京玩。”
陈独秀看着两个儿子说:“既然你们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我尊重你们的意愿。还有第三个问题。延年,你能跟我说说你和柳眉是怎么回事吗?”
陈延年愣住了:“什么怎么回事?”
陈独秀露出了父亲的慈祥:“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你不认为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吗?”
陈延年望着父亲:“大家关心并不奇怪,我以为你不会关心的。”
“为什么?”陈独秀不解地问。
陈延年答道:“我原本以为你这个整天宣传新思想的人没有那么世俗。”
陈独秀完全没有想到陈延年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被噎住了。
陈延年站了起来,很冷静地接着说:“既然你也和他们一样关心这个问题,那我就明确地告诉你,我,柳眉,还有乔年,我们是一种纯洁高尚的互助合作关系。”
陈独秀不解:“儿子,我听不懂。”
陈延年问:“你读过克鲁泡特金和托尔斯泰的书吗?”
陈独秀点头:“读过。”
“那你知道互助主义、无政府主义和泛劳动主义吗?”陈延年又问。
陈独秀说:“知道一点,不甚了了,愿闻其详。”
“行,那我就给您启蒙一下。人类社会的理想形态是没有统治、没有政府,只有社会成员在相互平等基础上的互助、合作、自由发展。在这种状态下,社会成员通过自律不断地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结成超越家庭、恋爱的友爱关系。”陈延年把他从《互助论》中看到的东西全都搬了过来。
陈独秀半晌才回过味来:“等会儿,儿子,你的意思是说你和柳眉就是这样的关系?”
陈延年认真地说:“这是我的追求。”
陈独秀还是糊涂,说:“可是在别人眼里,你们俩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天作之合的一对恋人呀。”
陈延年冷笑道:“那是世俗的眼光,正是我们要冲破的藩篱。我们追求的是永远的情投意合、纯洁高尚。”
“可是人家并不知道你这种纯洁高尚的追求。”陈独秀还是不明白。
陈延年平静地说:“我会告诉他们的。我正在制定一个自律守则,其中就有一条——不谈恋爱、不作私交。”
陈独秀头脑一片空白,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三
在美国漂泊了十一年的胡适终于回到了故乡。
回乡路上,胡适的心情异常复杂。他急切地盼望见到母亲,向她倾诉十一年的思念与牵挂,为十一年远游的不孝赎罪。但他又怕看到母亲为儿子自豪的眼神。博士论文没有通过,他深感愧疚。韦莲司的泪光直刺他的心扉,还有家中苦等他十一年的未婚妻,又将如何面对?不知不觉到了村口,胡适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的胡适带着挑夫一进村就被很多人围观。有老者上前问道:“先生从何而来?要去谁家?”
胡适恭敬地回答:“我是胡传的儿子胡适,从美国回来,探望家母冯顺弟。”
老者道:“原来是嗣穈啊。”
胡适说:“我小时候是叫嗣穈,现在叫胡适。”
老者长叹一声:“苍天有眼,你母亲总算没有白等十几年,总算把儿子盼回来了。”
在族人的簇拥下,胡适走进了自家的老宅子。摆满兰花的大院子,马头墙,大白房,依然是儿时的记忆。
进得厅堂,胡母冯顺弟端坐在堂前。十一年没见,母亲虽然只有四十四岁,却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
胡适强忍泪水,注视着母亲。族长在胡母面前放上一个布垫,胡适犹豫片刻,没有下跪,而是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抱住母亲,泪如雨下。
屋中有人悄悄议论起来:“这娃儿行的是什么礼数?见到母亲居然不下跪!”
许久,胡母给儿子擦了擦眼泪,起身拉着他走到父亲胡传的牌位前。她自己先上了香,低头合手,喃喃自语,然后退到一旁。
族长照例又在胡适面前放了一个布垫。
胡适望着父亲的画像和牌位,依然没有下跪,而是深深地鞠躬三次。
屋内屋外的议论声更大了。
族长看不下去了,把胡母拉到一旁,严肃地说:“你这个儿子留洋十几载,如今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他不拜你,也就算了。可是他不拜父亲,那可是有悖族规,天理不容,要受惩罚的。”
胡母看着族长,低声说:“他不是拜了吗?”
“他行的是洋人的礼数,那叫数典忘祖,不行的!”族长愤愤不平地说道。
胡母说:“族长大人,我儿子自小去了美国,学的是西洋的礼数,不懂得我们的族规,如今已是民国了,就随着潮流走吧。”
族长生气了:“你们家的事情,我们不管了。走,大家都散了。”说完,拂袖而去。
胡适转过身来:“各位乡亲别走呀,我请大家吃糖。”说着,他打开行李,捧出大把糖果分给众人。
乡里人没见过美国糖果,都被那花花绿绿的包装吸引住了。小孩子们一拥而上。
通往上庄的乡间官道,两匹快马飞驰而来。
“喜报,喜报!县长派人送礼来了!”上庄小学校长急匆匆地跑进胡家院子,大呼道。
胡适和母亲赶紧迎出大门。快马赶到,一个公人手持信札问:“哪位是胡适博士?”公人的后面,两个差役抬着一扇猪肉,还有一个猪头。
“我是胡适。”胡适说着便要跟公人握手。
公人望着胡适伸出的手,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乱中只好双手把信札送上:“绩溪县长得知胡适博士荣归故里,专门杀了一头本县特产‘荆州黑铁’,派小人送来,聊表敬意。县长说,明日他专程前来拜访,并请胡博士一同参观上庄小学。”
胡适看过信,对公人说:“感谢县长盛情,明日我一定在此恭迎大驾。您也辛苦了,请屋里用茶。”
公人连忙推辞:“不用了,县长还等着我回禀,我得赶紧回去,好几十里地呢。”
有人在胡宅门前放起了鞭炮。
天色渐晚,胡母半靠在床上,胡适坐在床沿,一边给母亲捏肩膀,一边陪母亲说话。茶几上点着一盏擦得亮晃晃的油灯,明亮而温暖。
胡母说:“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你的事情我不懂,也不干涉,全凭你自己做主。只有两件事情,你要依着母亲。”
胡适毕恭毕敬:“母亲请讲。”
胡母接着说道:“第一件事,你父亲原本是做学问的人,后来入了仕途,做了武将,在你四岁时就病死在任上。现在的世道比你父亲在世时还要乱,你既然学有专长,又是师从名家,那就不要进入仕途。娘自嫁入胡家,一直跟随你父亲在外面漂泊,深知官场险恶。你要记住,不是有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你,千万不要去做官。这也是你父亲的遗训。”
胡适赶紧站起来:“儿子一定谨遵母训。”
胡母还是不放心:“世上之事,最能诱惑人的莫过于‘权力’二字。所以,你光答应我不行,还要到你父亲牌位前去发誓才行。”
胡适说:“我一定照办。”
胡母放心了许多,继续说:“第二件事,娘给你在旌德县江村定了一门亲,已经十三年了。你留洋期间,屡屡有传言说你移情别恋,甚至说你已经另娶妻室,为娘一直不信。现在你回来了,娘想让你尽早与江村的冬秀姑娘见面,把婚期定下来,把婚事在家里办了。婚事办了就堵住了那些人的嘴,为娘也就心安了。”
胡适沉默了一会,对母亲说:“娘,我与冬秀虽然未曾谋面,但既然是母亲的安排,儿一定按照母亲的意愿尽快把婚期定下来。”
母亲拉着胡适的手说:“娘知道我儿是个孝顺的孩子,儿这么说,娘就放心了。”
胡适说:“母亲大人,经陈独秀先生推荐,儿已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月薪两百六十大洋,很快就要去北京任教。儿有个心愿,希望母亲大人能随儿一同前往,让儿尽尽孝道。”
胡母摆摆手:“有你这份孝心娘就满足了。你刚刚毕业就能担任北京大学教授,这是胡氏家族甚至整个绩溪少有的荣耀,当倍加珍惜。娘这些年苦熬,已近灯枯油尽,如今心愿已了,今后就在这老宅里安度余生,不离故土半步了。”
胡适望着母亲说:“娘,我们已经分别十一年了,我不能再让您像以前那样受苦了。”
胡母平静地说:“娘想儿也是一种幸福,娘已经习惯了。你成亲后把冬秀带去,娘就靠思念着你们过活。”
灯花噼啪作响,油灯快没油了。胡母站起来说:“这些天我儿日夜兼程,早些去睡吧,明天还会有不少应酬呢。”
次日,黎明时分,胡适身着鲜艳的运动服在户外跑步,村里不少孩子跟在后面嬉闹。祠堂前,胡适伸胳膊、踢腿,做早操,引来许多村民围观。
胡适招呼孩子们:“来,跟我一起做操吧,我教你们。”有几个胆大的小孩跟着他比画起来。
围观的村民指指戳戳,议论纷纷。一个妇女强行把一个跟着做操的小女孩拽回家去。
上午,绩溪县长陪同胡适参观上庄小学,还有一位照相的记者随行。
县长恭维胡适:“胡博士虽然一直求学海外,但在国内早已大名鼎鼎、万众敬仰。特别是大作《文学改良刍议》和白话诗,引领新潮,意义深远,绩溪人都为胡博士感到骄傲啊!”
胡适谦虚道:“县长谬奖了。”
说话间,众人来到教室。校长正在摇头晃脑地讲授韩愈的《师说》:“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下面的学生睁大眼睛望着校长,显然不知道校长讲的是什么。
看见胡适来了,校长放下书本:“请胡博士指教。”
胡适问学生们:“你们能用白话说说这段话的意思吗?”
全班学生都摇头。
胡适又问:“那你们听得懂吗?”
大部分学生还是摇摇头。
胡适回头问校长:“校长,您能用白话讲解《师说》吗?”
“老朽不能,愿听胡博士教诲。”校长不明白胡适话中之意,摇摇头。
胡适要的就是校长这句话,说:“那我试试,可以吗?”
说着他拿起书本,走上讲台:“同学们,校长刚才给你们读的这段文言文,如果用白话,应该这样说:‘唉,从师的风尚不流传已经很久了,想要人没有疑惑难啊!古代的圣人,他们超出一般人很远,尚且跟从老师而请教……’。”学生们不时地点头。
讲完了,胡适问学生:“我这样说大家能听懂吗?”
学生们齐声说:“能!”
胡适又问校长:“您看您能这样教学生吗?”
校长斜眼瞥了一下胡适:“老朽不能!”
胡适:“为什么?”
校长:“没有这个规矩。课堂是斯文之地,怎么能说大白话呢?这不是有辱斯文吗?”
胡适反问道:“您现在跟我讲的不就是大白话吗?难道这叫有辱斯文吗?难道让学生听不懂就叫斯文吗?”校长生气了,拂袖而去。记者赶紧拍下一张照片。
一连好几天,胡适被县长拉着游历绩溪古迹,讲习新文化,忙得不亦乐乎。
晚上,胡适回到家中,母亲一把将他拉住,着急地说:“你还有心情在外面游玩!你回来好几天了,我两次托人带信去江村叫冬秀过来小住几日,都没有回音。莫非出了什么差错?”
胡适急忙安慰母亲:“不会的。表哥今早又专程去了,想必一会儿就有消息的。”
正说着,表哥回来了。胡母忙问:“冬秀来了吗?”
表哥摇摇头:“江家根本不让见人。冬秀的哥哥把我拦在门外,说他们高攀不起,叫适之亲自把休书送到他家。”胡母闻言,大惊失色。胡适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母亲别急坏了身子,明天我就去江村。”
第二天一大早,表哥套上牛车,胡适坐在上面,两人直奔江村而去。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或卧或坐,形态各异。翠绿的竹海翻卷起层层碧浪,山坳间隐约有几处白墙民居点缀在绿海中。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像调皮的少女时隐时现,一溪清流在乱石间跳跃翻腾,雪白的浪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引得几条游鱼躲躲藏藏。远处炊烟袅袅,鸡鸣声声。如此美景让胡适诗兴大发,他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来:“两岸峭壁柱晴空,一溪碧水印朝霞。山里人家炊烟早,锄禾扶犁种桑麻。”
牛车载着胡适和他的情思缓缓驶进江村。
表哥也是读书人,又精通当地人文地理,听到胡适吟诗,也想显摆一下,就向胡适介绍说:“这个江村始建于隋末唐初,已有一千二百余年的历史。据说咸丰初年时江村人丁达八万口,号称‘小杭州’。有宗祠八座,牌坊十八座,书舍九所,藏书万册。真可谓进村有故事,入目皆文章。”
胡适感慨不已:“我原来以为上庄规模已属罕见,没想到山外有山,与江村相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表哥继续介绍:“江村人杰地灵。刚刚卸任的民国总理江朝宗就是江村人。你未过门的媳妇江冬秀,虽然识字不多,却也是大家闺秀。她父亲江世贤,供职于前朝布政司,母亲吕贤音是清光绪进士、翰林院编修吕佩芬之女。他们家父亲死得早,家道已然衰落,现在是她哥哥当家。”
说着,牛车已经来到江冬秀家门前。这是一座典型的徽州民居,马头墙,大白房,甚是好看。
胡适提着点心跟在表哥后面。表哥叩门高呼:“绩溪上庄胡适之博士前来拜访。”只听院子里面一阵嘈杂,但没有人开门。
表哥再喊:“绩溪上庄胡适之博士前来拜访。”喊声引得不少村民跑出来观望。
表哥刚要喊第三遍,门开了。
开门的是江冬秀的哥哥江耘圃,表哥赶忙迎上去:“大哥,我和表弟胡适之前来拜访。”
江耘圃上上下下打量着胡适,胡适赶紧给江耘圃鞠躬。江耘圃拱手还礼,将胡适让进院内。
胡适奉上礼品,说:“我奉母命前来接冬秀去上庄小住。”
江耘圃面带为难之色说:“不巧得很,家妹生病卧床,一时不方便相见。请在院中稍坐,我去备饭。”
江耘圃请胡适和表哥在院中落座,端上茶水,转身走了。
胡适和表哥坐着喝茶。不时有人从江家进进出出,有人在胡适面前停下来看看,既不打招呼也不说话,弄得胡适很不自在。
一群孩子先是围在门口,后来干脆拥进院子。门口挤满了人,多是妇女。人们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胡适隐约听出“陈世美”三个字。
胡适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搭茬。江耘圃出来把孩子们轰走了。几个人在院子里搭起桌子,摆上饭菜。
江耘圃对胡适说:“不好意思,屋子太小,就在院子里招待你们了。我请叔公来陪你。”
胡适点头不语。
来了两位老者,一位还拄着拐杖。江耘圃向胡适介绍:“这两位都是本家的叔叔。”胡适赶紧鞠躬。江耘圃安排胡适在叔公下首坐,倒上酒。一桌七个人,另外两个是江冬秀的堂兄。
酒过三巡,年长的叔公端起酒杯对胡适说:“胡公子,你的父亲胡铁花我见过,是个有本事的人,也很厚道。你留洋多年,据说比你父亲名气还要大。关于你的传闻很多,我们听了都很气愤。但是不管怎样,你今天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你和冬秀的事情,你当面去和她说,我们江家人不掺和。现在我们喝酒,我先干为敬。”
表哥有些看不下去,站起来想说话,被胡适拉住。
胡适端起酒杯:“我借江家的酒敬二位叔公和三位兄长。我想向各位解释的是,大家听到的那些传闻纯属子虚乌有。今天我来了,就是来和兄长、长辈商量我和冬秀的婚期的。”说完,一饮而尽。
江耘圃连忙站起:“既然这样,那就好,那就好。”
胡适放下酒杯对江耘圃说:“大哥,我来江家已经半天了,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冬秀,我想去看看她,你看如何?”
江耘圃犹豫了一下说:“你随我来。”
江耘圃引胡适来到阁楼前,对他说:“冬秀在上面,好几位女眷陪着她。我先上去跟她说一下。”
胡适点头。
没过一会儿,胡适听到上面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劝见,有的反对,不时有女子的哭声传来。
胡适心中料定那哭的人就是未婚妻江冬秀。哭声越来越大,胡适心中实在不是滋味,既为自己委屈,也为冬秀担忧。他想了想,径直登上楼梯,上了阁楼。
江冬秀的房间里有好几位妇女,看见胡适贸然进来,都大惊失色。江耘圃向她们使了使眼色,女人们纷纷下楼去了。
阁楼的左首放着一张徽州风格的木架床,床沿下放了一块踏板,床的对面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梳妆台,隔着帐帘,胡适隐约看到有个青年女子躺在里面,是江冬秀无疑了。江耘圃要去拉开蚊帐,胡适赶忙摆手制止。
江耘圃退了出去。
胡适走到床前,隔着蚊帐说:“冬秀,我是适之。我来看你了,你能坐起来和我说几句话吗?”
江冬秀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又抽泣起来。
胡适有点不知所措,想了想,对着蚊帐说:“冬秀,你不要难过,更不要相信那些传言。”
抽泣声渐渐停了,但江冬秀还是不说话。
胡适不知道怎么办。过了半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江冬秀说:“冬秀,你给我写信说,你虽然识字不多,但很喜欢我的白话诗。我为你写了一首白话诗,念给你听听吧。”
见江冬秀还是不吭声,胡适就念起诗来:
我从异国他乡,
万里漂洋、千里跋涉,
回到了故乡,
为的是,
见一见从未见过的心上人,
谈一谈憧憬已久的风花雪月。
现在,
我面对着谎言,
真实地站到了你的面前,
期待着你在真实和谎言之间,
做出正确的选择!
胡适念完了,把诗稿塞进了蚊帐。
江冬秀终于说话了:“你写的什么呀,什么心上人,什么风花雪月,我都没听懂。”胡适听出了她娇羞的满足。
胡适扒开蚊帐,对蒙着头的未婚妻说了两句话:“冬秀,你要好好地治病,等我寒假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说完,胡适转过身来,下了楼梯。
院子里,男人们还在喝酒,女人们在门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胡适冲着表哥大声说:“大功告成,打道回府。”
牛车吱吱作响,胡适坐在车上不时地朝身后张望。
果然,江耘圃气喘吁吁地追来了,一边跑一边喊:“妹夫,妹夫,等等我,冬秀有话跟你说。”
胡适赶紧让车停下。
江耘圃追上来说:“妹夫,冬秀让我告诉你,她误会先生了,请你原谅。她说,婚期由先生确定即可,一切听从先生的安排。”
胡适哈哈大笑。
四
早晨,北京街头,人们行色匆匆。身穿长衫的陈独秀夹着皮包,一手拿着一份报纸,一手举着刚买的煎饼走进北大校门,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
抬头望去,北大红楼已经封顶了。校长办公室里,蔡元培、章士钊和吴稚晖正在谈话。蔡元培听到有人敲门,说了声:“请进。”陈独秀推门进屋。
蔡元培:“仲甫,你来得正好,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
陈独秀挥了挥手中的报纸:“还没来得及细读。”
蔡元培十分兴奋:“我告诉你吧,中国政府近日宣布向德国开战,我们正在议论中国参战的事情,你有什么高见?”
陈独秀指了指章士钊:“行严是国会议员,应该问他。”
“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府院之争,段祺瑞赢了;德日之争,日本人赢了。这就是问题的实质。”章士钊说。
吴稚晖接过话来:“日本人精得很,起初他们不同意中国参战,是怕列强与中国联合起来削弱他们在中国的势力。现在亲日派段祺瑞掌权了,中国参战有利于日本获取德国和俄罗斯在中国的利益。我看日本迟早要在中国惹出大事。”
蔡元培分析说:“日本人同意中国参战,但坚决反对中国向欧洲出兵,这就把他们对中国的野心完全暴露出来了。”
陈独秀说:“相比之下,我倒觉得美国野心没那么大。我看了威尔逊总统的宣战演讲,他提出的一些原则对解决中国问题是有利的。”
一旁的吴稚晖频频点头:“这一点,我和仲甫的意见是一致的。”
“仲甫,说到美国,我倒要问你,这胡适什么时候来北大上任呀?”蔡元培突然想到了胡适。
“他回老家省亲、定亲去了,估计这几天该到了。”陈独秀回答。
蔡元培又问:“他来了教什么课,定了吗?”
陈独秀回答:“没有,等他来了再商量吧。文科的许多同学都希望他讲授中国文学,他的白话诗现在可是时尚,风靡得很呢。”
章士钊不以为然:“我看你们把这个年轻人捧得太过了,张口闭口就是胡适和他的白话诗,要防止矫枉过正。”
陈独秀刚想争辩,被蔡元培制止了。蔡元培岔开话题说:“仲甫,我请周树人给北大设计的校徽图样他送来了,你拿去找文科的教授、学生征求意见,看看要不要修改。我和敬恒兄约了范源濂谈在北京建法文进修馆的事情,回来后我去找你。”
陈独秀拿着校徽图样回到文科学长室,把钱玄同、刘师培、沈尹默、刘半农、高一涵以及学生邓中夏、郭心刚、傅斯年、罗家伦等喊来提意见。众人传看着周树人设计的校徽图样,议论纷纷。
钱玄同自然是赞不绝口:“我说嘛,豫才就是大才呀,这枚校徽立意深远、蕴涵丰富、简洁大气,透出浓厚的书卷气和文人风格,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啊!”
陈独秀说:“德潜的评价带有乡党感情,不足为凭。尹默,你是书法家,又懂美学,你给我们说说。”
沈尹默并不推辞:“我的评价,超凡脱俗。你看这枚徽章,以‘北大’两个篆体字上下排列,上部的‘北’字是背对背侧立的两个人像,下部的‘大’字是一个正面站立的人像,犹如一人背负二人,构成了‘三人成众’的意象,蕴涵着北大人肩负开启民智重任的深意。”
邓中夏称赞说:“对,这就是以人为本的理念。我觉得这徽章还有一层意思。你们看这三个人的排列,上面两个人是学生,下面是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师,寓意老师甘为人梯,让学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高一涵补充道:“依我看,这‘北大’二字还有‘脊梁’的象征意义。周先生把‘北大’两个字做成了一具形象的脊梁骨,是想表达北大人应该成为国家民主和进步的脊梁的意思。”
刘师培不以为然:“你们说的都有点牵强附会,我看这个设计是西洋的风格,太抽象,没有反映出北大的精髓。北大者,‘上承太学正统,下立大学祖庭’,是传承我中华文化传统的学府,怎么能用西洋的手段来体现呢?”
钱玄同反问:“这瓦当的形象不就是中国特色吗?”
陈独秀听了大家的争论,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百家争鸣,这就是我们北大的风气。郭心刚,你有什么看法?”
郭心刚刚要说话,门口有人敲门,陈独秀忙喊道:“请进。”
大热的天,西装革履的胡适推门进来:“请问陈学长在吗?”
陈独秀一脸疑惑:“我是陈独秀,你是——”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两眼放光,“你是胡适吧?”
胡适行俯首礼:“我是胡适,前来向陈学长报到。”
胡适见陈独秀向自己走来,连忙伸出手去,没想到陈独秀一把把他揽过来,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陈独秀异常高兴:“适之贤弟,总算把你盼来了!”
陈独秀拉着胡适向他一一介绍在座的各位同事:“钱玄同、刘师培、沈尹默、刘半农、高一涵。”胡适与众人热情握手,唯有刘师培不冷不热地向胡适拱了拱手。
陈独秀拉胡适坐下。刘师培起身说:“仲甫,我的意见说完了,告辞。”不等陈独秀说话,径直离去。
钱玄同等见状,也纷纷起身:“仲甫,你和适之谈,我们也告辞。”
陈独秀见胡适只提着一个皮箱,便问高一涵:“你可知道适之先生的行李来了没有?”
高一涵答道:“从美国托运的行李已经搬到胡教授的单身宿舍了。”
陈独秀对邓中夏等同学说:“这样吧,我领适之先生先到教务处办手续,你们几位同学找些工具到南池子等着,我们在那儿会合,然后一起帮胡教授收拾房间。适之,北大的条件在国内算是一流的了,但比美国的大学还要差很多。你先在那里凑合着住,过段时间我让内人帮你物色一套合适的房子。”
胡适连忙说:“仲甫先生,我打小就住宿舍,习惯了,不用再麻烦嫂夫人了。”
郭心刚兴奋地说:“陈学长您放心吧,我们一定把胡教授的房间收拾好,不劳二位先生亲自动手了。”
陈独秀说:“也好。适之,这个郭心刚可是你的铁杆崇拜者。”
郭心刚笑着说:“胡先生,这里除了傅斯年,我们都很痴迷您的白话诗。”
陈独秀问傅斯年:“你不喜欢白话诗?”
傅斯年回答:“也不是,我只是痴迷《文心雕龙》。”
邓中夏在一旁插话说:“他是黄侃先生的信徒。”
听到在场有这么多人喜欢自己的作品,胡适颇为惊喜:“你们都读过我写的白话诗吗?”
话音刚落,郭心刚抢着说:“岂止读过,我还会背诵呢!您听这首《梦与诗》。”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罗家伦接着背诵: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邓中夏不甘落后:“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一节,您听——”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胡适被感动了:“同学们如果喜欢我的白话诗,我愿意经常和大家交流。”
郭心刚说:“胡教授,您给我们教授中国文学课吧。”
胡适看了看陈独秀,说:“听学校的安排吧。”
陈独秀摆摆手:“好了,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向胡教授请教,现在大家都去干活吧。”
五
北大对门学士居饭庄一个雅间,桌上四碟小菜,一壶老酒。
陈独秀为胡适斟酒:“盼了你小半年了,终于如愿以偿。今天只是小酌,不算接风。改日我们去全聚德,请你品尝正宗的北京烤鸭。”
胡适起身向陈独秀郑重地鞠了一个躬:“感谢仲甫先生的栽培和提携。先生对我恩同再造,适之无以回报。”
陈独秀连忙扶胡适坐下:“贤弟不必客气,坐下喝酒。这是老北京的二锅头,是经过第二锅烧制的‘锅头’酒,醇厚绵香,浓度高而不烈。‘自古人才千载恨,至今甘醴二锅头。’来,我敬贤弟一杯。”
两个人一饮而尽。胡适抢过酒壶为陈独秀倒酒。
陈独秀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着胡适,由衷地感叹说:“适之贤弟,我陈独秀半生漂泊,结识的饱学之士可谓不少,但大都浪得虚名。唯有贤弟,虽未曾谋面,却让我心驰神往已久。一篇《文学改良刍议》、几首白话诗,犹如高山流水,常让我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不怕老弟笑话,每每给你写信,我总会想起伯牙、子期。”
胡适站起来恭敬地鞠躬:“先生过奖了。适之能有今日,全仗先生的启发与鞭策。今后当在先生麾下为新文化冲锋陷阵,当一名马前卒。”
陈独秀示意他坐下:“你来了就好了。《新青年》就交给你和守常了。新文化在中国还只是个幽灵,随时都可能夭折。北大是各种政治思潮相互激荡之地,复杂得很,你可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啊。”
胡适问:“先生所说的守常是河北李大钊吗?”
陈独秀道:“正是。这是一位见识超人、侠肝义胆的慷慨之士。我相信,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一定能够把新文化运动推动起来。”
胡适再次站起:“好,为先生的理想,胡适愿尽绵薄之力。我信奉先生的一句话,‘二十年不谈政治,致力于开发民智、启蒙思想’。适之愿意追随先生,做一个国民导师。”
陈独秀兴奋地一拍桌子:“好,做一个国民导师。不过这可不是说几句气壮的话就能做到的。你看,说是二十年不谈政治,谈何容易。一个张勋复辟,就搅得天翻地覆。他要是真的成功了,《新青年》、新文化必然会被扼杀。”
胡适说:“仲甫先生,我在回国之时就下定决心,无怨无悔地做一头弘扬新文化的徽骆驼。”
“徽骆驼?形象,贴切!”陈独秀举起酒杯提议道,“我们这两头徽骆驼就入乡随俗,按照老北京的话说,走一个!”
两人正在兴头上,蔡元培来了。
蔡元培上午去教育部,事没办成,心里不痛快。回到北大,听庶务长说陈独秀正在学士居给胡教授接风,就匆匆赶来了。
陈独秀看到蔡元培,连忙起身拉起胡适:“你面子太大,蔡校长看你来了。”
蔡元培一拱手:“听说有两只兔子在吃窝边草,我这只老兔子也来打个牙祭,二位不会反对吧?”
胡适恭恭敬敬地向蔡元培鞠躬:“蔡校长是学界泰斗、世人楷模,适之刚刚归国,便能投身大师门下,实在是三生有幸。”
蔡元培连忙让胡适坐下:“适之谦虚啦。后生可畏,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才刚刚接触西学,而你小小年纪就已是西学博士、青年导师。北京大学的未来是你们的。”
陈独秀赶紧请蔡元培上座:“孑民兄刚才说三只兔子吃窝边草,不知所指何意?”
蔡元培笑了起来,对陈独秀解释道:“你们两人都属兔,你正好大他一轮。我也属兔,我大你一轮。我们现在不正是偷吃窝边草的三只兔子吗?”
陈独秀和胡适听了,恍然大悟,哈哈大笑。
一番畅谈之后,蔡元培举起酒杯对胡适说:“来,我这只老兔子借他这只大兔子的酒敬你这只小兔子一杯,算是为你接风吧。新北大继往开来、任重道远,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锐意开拓才行啊。”
胡适一饮而尽,恭敬地说:“学生一定竭尽全力,不辱使命。”
“刚才我进门时,看见二位谈笑风生,谈什么呢?”蔡元培颇有兴趣地问道。
陈独秀回答:“我和适之在谈新文化和《新青年》。”
蔡元培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们在谈这个。新文化方兴未艾,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你们二位,一个是主帅,一个是先锋,可谓珠联璧合。希望二位与北大同人精诚团结,办好《新青年》,领历史潮流,开一代新风。”
陈独秀端起酒杯:“有蔡公掌舵,我辈自当奋勇向前。”
蔡元培摆摆手:“我给你们当个后勤部长就行了,冲锋陷阵还得靠适之、守常他们。对了,还有豫才,那可是一员干将。”
“蔡公和我想到一块去了。”陈独秀深表赞同。
蔡元培想到了教学的事:“对了,适之下学期打算开什么课?你们商量好了吗?”
胡适看了看陈独秀,说:“我想开的第一门课是中国哲学史。”
蔡元培听了,有点惊讶:“这倒有点出乎我的预料,大家可是对你讲授中国文学期望很高啊。”
胡适说:“蔡校长、陈学长,我以为现在国内外对新文化运动在认识上有个误区,以为新文化就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彻底否定。其实,新文化是在传统文化的襁褓里生成的。所以我想把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过程做一个系统梳理,帮助大家厘清二者的关系。这也正是我博士论文的选题。”
蔡元培对陈独秀说:“我觉得适之的这个想法很好,也很有针对性,我赞成。”
胡适:“我还想向蔡校长说明一件事情。我的博士论文第一轮没有通过,我正在杜威导师的指导下做进一步的修改补充,争取下一轮能够通过。”
蔡元培:“这事我知道,你不必刻意强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