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十二人集】（第十六辑，2025年9月22日）本期封面人物：陈先发陈先发 车延高 李不嫁 刘向东 梁晓明 马永波 南 溟 三 泉 唐朝小雨 远人 臧 棣 北 辰

最后一课

那时的春天稠密，难以搅动，野油菜花

翻山越岭。蜜蜂嗡嗡的甜，挂在明亮的视觉里

一十三省孤独的小水电站，都在发电。而她

依然没来。你抱着村部黑色的摇把电话

嘴唇发紫，簌簌直抖。你现在的样子

比五十年代要瘦削得多了。仍旧是蓝卡基布中山装

梳分头，浓眉上落着粉笔灰

要在日落前为病中的女孩补上最后一课。

你夹着纸伞，穿过春末寂静的田埂，作为

一个逝去多年的人，你身子很轻，泥泞不会溅上裤脚

陈先发，男，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当代著名诗人，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中文、英文等多种语言著作二十余种。

没有路的地方

文/车延高

在戈壁上骑一粒沙奔跑，风就是马蹄

因为相信驼铃是跋涉中的流水声

才在神都去不了的地方，与豁达的荒芜道别

不知嘉峪关是不是天的门口

摘下那朵白云之前

我在一棵快要渴死的胡杨树下藏好影子

去火星的路太难走

只能把骆驼拴在没有路的地方

然后去找天使

想借他的一对儿翅膀用一用

车延高，籍贯山东莱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杂文，散文，随笔，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发表于各类报刊杂志。著有诗集《日子就是江山》《把黎明惊醒》《向往温暖》《车延高自选集》《灵感狭路相逢》《诗眼看武汉》《车延高诗选》《回到七岁》和散文集《醉眼看李白》随笔《微言心录》等。曾获鲁迅文学奖。

仲夏夜之梦

文/李不嫁

我的小猫伏在屋顶上

看上弦月缓缓升起：已是午夜

暑气下沉，头顶的银河，旋转如无人机群

有时被红眼航班冲散阵脚

……眼前的场景，年轻时似曾梦见，那时遥望晚年

像模糊的灯塔，远隔千山万水

似乎永不会抵达

现在我已两鬓飞雪

偶尔在梦中，遇见年轻的自己

仿佛近在咫尺，伸出手指，就能替他拢一拢满头秀发

李不嫁，男性公民，六零后湘人，因其诗作的特立独行而被称为湖南的老诗骨。

厂沟小学

文/刘向东

这就是我们的小学校

厂沟北山上

老坟地里

四十年前的四间瓦房

当年三个年级的孩子

而今天各一方

房架子垮了，当柴火烧了

连同它左边的养猪场

上学路上，喇叭花老早遇见阳光

迎面那不是翠兰子吗

（如果不是才七岁半

她必将成为我的新娘）

一边上课一边磨镰刀

只等放学一声令下

胡老师说：快！快！

南山的草莲子已经发黄

小黑板上的一笔一画

谁也舍不得擦干净

把它们擦了，我重写一遍

写成今生今世的诗行

刘向东，1961年5月5日出生，1978年开始业余创作，著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牧羊人》《白纸黑字》等30部。

漫游

文/梁晓明

我身上落下了该落的叶子。

我手下长出了该长的语言我歌唱

或者沉思我漫游，

或者在梦境中将现实记述

我已经起飞但飞翔得还不够

我低下头我在褐色的泥土中将水分清洗

钟声不响，我的歌声不亮

正如一轮太阳使夜晚向往

我跟着一只鸟，我观察一群鹰

我在过去的传说中展开了翅膀

是告诉你的时候，我在说着故事

是繁盛的开端，我在倾听着寂静

好像是一种光我在光中回想

在最大的风中我轻轻启动着双唇

没有字，没有让你领悟的通道

已经落下了叶子，但落得还不够

在应该生长的地方我的飞翔在飞翔中静止。

梁晓明，生于1963年，中国先锋诗歌代表诗人。1988年创办中国先锋诗歌同仁诗刊《北回归线》，1994年获《人民文学》建国四十五周年诗歌奖，2009年5月德国上海领事馆主办《梁晓明与汉斯·布赫——中德诗歌对话》，2014年上海民生美术馆主办的《梁晓明诗歌朗读会》，2019年获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诗人，2022年8月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奖“杰出创作成就奖”，2023年9月获国际金青藤诗歌奖，2023年11月获14届闻一多诗歌奖，出版诗集《披发赤足而行》《印迹—梁晓明组诗与长诗》《用小号把冬天全身吹亮》《忆长安——诗译唐诗集》《神游》等。

探视病人

文/马永波

你穿过的衣服，是你的身体还是灵魂

你似乎缩小了很多，我们都佯装不知

这是先天元气在抽离，但或许

是你抛掉了某些属于短暂的部分

起初是曙光在玻璃上留下灰尘的指纹

然后一个名字，你成了某人

一条溪流的中段，声音在平原上传得很远

扩大的水面发出不便言说的腥味

一路上裹挟的泥沙，泡沫，鱼的唾沫

动物和人的尿液，以及某种责任——

在初春的郊外，把一个水坑看得越来越深

画在厨房白瓷砖墙上的笑脸流淌下来，垮掉了

那是上个世纪，你用老黄瓜种和小海鲜给我们炖汤

在同一座曾经豪华的老房子里

“真想把它们全烧了。”你淡漠的眼光

扫过满墙的书和光碟，似乎你的疾病

来自于长久的阅读和热爱，你不再说话

闭上的眼睑掩藏着某种动物的驯服

但更像是对某种秘密的逃离

半截据说抗癌的白萝卜还拿在手上

一扇双向门还在微微摆动

还有十八年前的春夏之交

你那未付房租的微笑

2025年9月2日，2007年探视高位截瘫的友人韦尔乔，那是我和他此生的最后一面。

马永波，出生于1964年，文学博士，中国先锋诗歌代表人物，领先的英美诗歌学者。他是复调写作和客观化诗学的奠基者，也是第一个将英美后现代诗歌译介进汉语的翻译家。从1986年起，他已出版原创与翻译著作80余卷，包括9部诗集。他专注于翻译和教授英美诗歌和散文，包括狄金森、惠特曼、史蒂文斯、庞德、艾米·洛厄尔、威廉斯、阿什贝利和罗桑娜·沃伦的作品。他翻译的《白鲸》全译本，销量已超过60万册。《马永波诗歌总集》（四卷本，东方出版中心，2024年）共收录1178首诗，庆祝他诗学探索40周年。

大雪

文/南溟

一群人冲进来收缴散煤

并把冬天送到门外

大片大片的传单，像雪花

只为澄清天空虚假的蓝

我真想缩回没雪的日子

及时避开，这劈头盖脸的寒冷

南溟，本名李吉伟，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协会会员，作品在《长城》《当代人》《诗选刊》《中华辞赋》《中华诗词》等刊物上发表。

编年史

文/三泉

孔子怀揣着道德，开始周游列国。

他告诫人们要礼义仁智信，

后来，他的思想被做成

中国人的一日三餐。

几乎是同样的时间，

达摩在一棵树下顿悟，创立了一所

伟大的培训学校。

阿弥陀佛。人们学会了朗读、背诵和默记。

多么奇妙啊，仿佛神

悄悄拨动着时间的齿轮，让不同的文明，

保持了相同的进度——

公元前1000年，

周王朝编辑了风雅颂，古希腊出版了

荷马史诗；

公元前3000年，

埃及人画出金字塔的草稿，

而东方，正上演炎黄二帝的神话。

那时，他们还用不着翻译，

也根本不知道——

彼此的存在。

当我读到人类的起源，

神出现了。这是无数历史巧合中

最古老的一次。

当我把时间之书，翻到离我最近的一页

母亲生下了我。

我为这不可思议的巧合

而惊喜——

我们都得到过神的默许和垂怜。

三泉，生于河南，现居贵州。出版有诗集《寻找站牌》《天鹅之死》《云彩草书的丰沛》（合集）《她们代表全部的孤独和一部分的我》，作品散见《诗刊》《当代》《诗歌月刊》《飞天》《诗潮》《山花》《诗林》《延河》等。获2021年诗歌周刊年度诗人 2021年中诗网年度诗人、2021世界诗歌网年度创作奖、贵州第四届尹珍诗歌奖、第七届大河双年度诗歌奖、第八届中国长诗奖、第六届博鳌国际诗歌节年度诗集奖、2023十佳华语诗集奖。

秋天

文/唐朝小雨

玉米，高粱，还有

一入六月就低下头思考的谷子

这个秋天，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款式

记叙文的笔法，从谷雨

到芒种，到秋分，娓娓道来

接下来霜降会像雾一样漫过村庄

我不愿用萧条来形容你

当秋风又一次穿过槐林，穿过干涸的水渠

山坡上低头吃草的羊群,远远望去像滚动的雪粒

唐朝小雨，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诗刊》《星星》《绿风》等。

时间让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文/远 人

时间让我忘记了你的名字

我只看见一张梦里出现的容颜

在记忆里穿越，不着一丝灰尘

我几乎不能把你重新认出

在今天你已不再是你

你是别人，是参天古树上那枚

顶端的叶子，没有人把你呼喊

没有人把你的脸庞再一次描绘

你是别人，时间已把你越过

时间的蛛网，在每个年龄的分岔处

一层层交叠，仿佛下垂的厚幕

我看不到任何一种光亮从中透出

在一切消失的过程里，我看见世界

也是时间里的一种遗忘，像你的名字

无人惋惜，它的结局无非就是尘土与灰烬

里面再没有悲伤，留存这绝对的空旷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随笔》《诗刊》《星星》等百余家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各类个人著作35部。

深芯

在伟大的灵魂里，一种沉静的预感。

——荷尔德林

文/臧棣

灯芯草的秘密。艰难的世事里

无数的缺席，但只要有一次，

机缘就能抵消全部的诅咒。

很难想象吗？光，也会流泪。

那么纤细的草髓，居然珍藏有

那么多的精华。但重点是，

如果在你之前，无数的付出，

物已脱胎于象征。那些温柔的鉴别

是值得信任的；你要做的，

你能保证的，理应是神秘的分享，

只有在光流泪的时候，

才会完全等同于燃烧的黄金。

臧棣，诗人，批评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代表性诗集有《燕园纪事》,《宇宙是扁的》，《骑手和豆浆》，《情感教育入门》，《沸腾协会》，《尖锐的信任丛书》，《诗歌植物学》，《非常动物》，《世界太古老 眼泪太年轻》，《精灵学简史》，《世界诗歌日》，《臧棣的诗》（蓝星诗库），《最美的梨花即将被写出：臧棣四十年诗选》，诗论集《诗道鳟燕》，《非常诗道》等。 “中国当代十大杰出青年诗人”（2005），“1979-2005中国十大先锋诗人”（2006），“中国十大新锐诗歌批评家”（2007）。人民文学诗歌奖（2018）。《钟山》文学奖（2019），昌耀诗歌奖（2022），屈原诗歌奖（2022），鲁迅文学奖（2022），漓江文学奖（2023）。

心中的清凉

文/北辰

潮水已经退下，撒下些空贝壳

标志海水曾到过这里

沙滩空旷，平整，潮湿

像昨夜的梦，等我签收，印上脚印

阳光要晚一点到

我不急着下水，让忙人先忙

只见他松开缆绳，涉水爬上小船

离开岸边，成为其他人的海天景色

还缺少一片风帆或一只海鸥

缺少三分勇气

海浪靠近时，我主动后退

为此错过跟美女同框的机会

有人告诉我时，我只是微微一笑

没向他透露更精彩的秘密

三十年前，有一个浪差一点把美女掀倒

是我伸手拉住她，并扶住尖叫

她借势扑进我怀里

我礼貌地躲开，为此引来

这多半生的燥热，憋在心里

成为天气只闷热却不下雨的理由

回想起时，浑身还热流滚滚

那个姑娘脸一红就消失不见了

人长啥模样，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仿佛她只是一个影子，并不存在

北辰，河北晋州人，现居石家庄，1988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散见于国内部分文学期刊和诗歌选本，著有诗集《青瓦》《余响》《掌纹》等。曾获第六届博鳌国际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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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赵州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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