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悲歌 第13集 天生尔朱
发布时间:2025-09-01 23:10 浏览量:1
三月,代北,天高云淡,绿草如茵。
夕阳染红的天边,一行大雁正由南往北,振翅高飞。
北首的云中山苍翠如染,西侧的句注山云蒸霞蔚,两山之间,一片广袤的原野上,桑干河蜿蜒曲折,无声流淌,宛如一条深蓝色的缎带。
这个牛羊遍地,马群驰骋,牧歌悠扬的地方,有个美丽的名字——秀容川。
残阳余晖下,一队千余骑的北魏骑兵自北而来,旗帜猎猎舞动之间,展出一个“奚”字。
队伍前方,三匹马并辔而行。
居中之人四十多岁年纪,身着一套略显陈旧的明光铠,相貌古朴,满脸皱纹刻满沧桑,须发虽已半苍,身躯却极为遒劲,举手投足之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平视前方的目光中透着坚毅与犀利。
在他左侧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头戴黑色垂裙风帽,身穿交领窄袖袍,脚踏牛皮长靴,却是一身柔然服色,五官清秀,只略显阴鸷的眉宇间蕴含着挥之不去的忧愁。
将领右侧是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粗豪放旷的马脸上嵌着一对鹰隼般地眸子,顾盼之间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身躯矫健,猿臂彪身,显得剽悍异常。看服饰,却是塞上游牧部落敕勒族的贵族装束。
队伍驰骋之际,头顶忽地传来数声雁鸣,众人抬眼望去,见一只落单的大雁正奋力追赶前方的伙伴。
居中的北魏将领向那敕勒汉子笑道:“斛律大人,久闻你射技无双,何不就在这大雁身上一显身手,为大汗稍解旅途寂寞?”
敕勒汉子闻言,忙在马上一躬身,笑道:“达奚大人,您是天下公认的神射手,阿六敦岂敢班门弄斧。”
北魏将领摇头道:“老夫如今老眼昏花,‘神射’二字早已名不副实,国家如今需要的是斛律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才,你就不必过谦了。”
那敕勒汉子生性豪迈,不再推辞,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胯下马已陡然加速,如离弦之箭向前驰去。
柔然青年目光一跳,脱口而出:“好骑术!”
话音未落,就见那敕勒汉子已长弓在手,一箭激射而出,如一道闪电划破青天,正中那大雁的眼窝。
那雁哀鸣一声,翻翻滚滚如一只车轮般落下,队伍立时响起一片轰雷般地喝彩声。
柔然青年抚掌赞叹:“此真神射手也!”脸上虽有笑意,眼底却闪过一抹骇异之色。
北魏将领则斜视柔然青年,唇边浮起一丝冷笑。
这中年将领正是北魏抚军将军、怀朔镇镇都大将奚康生,敕勒汉子乃是北魏光禄大夫、敕勒族第一领民酋长斛律金。
而这柔然青年却是柔然汗国可汗——郁久闾·阿那瑰。
这三人又为何会凑成一路呢?
说来话长,自拓跋鲜卑从蒙古草原迁入代北、河套以来,柔然就开始不断坐大,并时时南下侵袭。
为此,道武帝拓跋珪、明元帝拓跋嗣、太武帝拓跋焘等历代北魏君主都曾发动北伐,就是为了打击柔然的气焰,解除后顾之忧。
为了经营北疆,北魏先后在阴山、燕山一线的险要之处建立了六座军事重镇,从西向东依次是沃野(今内蒙古五原县东北)、怀朔(今内蒙古固阳西南)、武川(今内蒙古武川县西)、抚冥(今内蒙古四子王旗东南)、柔玄(今内蒙古兴和县西北)、怀荒(今河北张北)。
每镇均屯驻重兵,由亲贵子弟为将,六镇就成为打击柔然的前进基地和拱卫京师平城(今山西大同)的防御藩篱,被称为“国之干城”。
数十年来,在北魏的长期打击下,柔然逐渐分崩离析,不断向北迁徙,实力大损。
直到公元494年,魏孝文帝将都城由平城(今山西大同)迁往洛阳,并把主要进攻方向转向南朝,柔然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实力慢慢恢复。
但好景不长,失去外敌的柔然内部却又爆发叛乱,初登汗位的郁久闾·阿那瑰遭到国中贵族的反对,平叛失败,走投无路,只得来向宿敌北魏寻求庇护。
阿那瑰翻越阴山来到怀朔镇,向镇都大将奚康生说明来意,奚康生不敢怠慢,立即奏报朝廷,临朝听政的胡太后便命奚康生亲自护送阿那瑰来京。
而敕勒族早在太武帝一朝就已经归附北魏,部落首领世代担任北魏高官,但他们久居塞上,不耐中原酷热,所以通常不去洛阳就职,只是偶尔赴京觐见。由于经常往返南北,故被称为“雁臣”。
这次奚康生护送阿那瑰入京,恰逢斛律金入京,二人本就相熟,这才结伴而行。
但奚康生久在边陲,深知柔然始终觊觎魏朝北疆,故有意让斛律金展示射技,也是为了对阿那瑰有所震慑。
金性敦直,善骑射,送茹茹主阿那瑰还,瑰见金射猎,深叹其工。——《北齐书·卷十七·列传第九》
书归正传,却说那雁远远落到一处缓坡之后,众人也不在意,正欲重新启程,却见后队中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向奚康生抱拳道:“大人,能否将这只大雁赐给小人?”
奚康生一怔,定睛打量,不由暗赞一声:“好俊俏的年轻人!”。
只见这人肤如冠玉,唇红齿白,眼眸清澈明亮犹如冬夜寒星,俊逸之中又透着几分洒脱不羁,令人一见忘俗。
只他皮甲异常破旧,衣裤也浆洗得泛白,膝盖上一个大大的补丁极为显眼,显见家境十分贫穷。
奚康生微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要大雁干什么?”
少年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落落大方地道:“小人姓高,名欢,小字贺六浑,是段长大人麾下军户。我想讨了这只大雁,去向心上人求亲!”
奚康生朗声大笑,道:“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看你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必能抱得美人归。不过这雁是斛律大人射的,你该向他索求才对。”
斛律金此时已驰回,笑道:“一只大雁值得什么,小兄弟若要,尽管去取便是,就当是我送你的贺礼!”
高欢忙抱拳躬身道:“谢奚将军,谢斛律大人!”言罢拨马向落雁之处驰去。
才驰至坡下,忽听“轰轰隆隆”之声大作,却是密集如雷的马蹄声。
高欢一惊,驰上坡去,只见远处数百骑卷地而来,人虽不多,但呈楔形冲锋阵势,动作齐整,虽快不乱,数百骑竟隐隐有雷霆千钧之势!
为首一个二十多岁的伟岸青年,发束金冠,身着黑色软甲,外披银色大氅,策马驰至落雁处,手中亮银长棍一挑,那雁已到了他手中。
这青年容貌俊美但神情冷峭,斜飞入鬓的剑眉透着一股极重的煞气。
他勒住胯下白马,冷冷看着迎面而来的高欢,沉声道:“小子,这雁是你射的?”
高欢微一踌躇,指向远处的斛律金道:“是那位大人射的。”
青年凝目望去,见斛律金一身敕勒装束,眉间立时涌起一阵怒意,道:“该死的敕勒蛮子,来我秀容川干什么?”
言罢将手中死雁往身后一人掷去,看也不看高欢,催马直奔斛律金而去。高欢微觉尴尬,只得随之返回。
青年来到奚康生、斛律金面前,正待呵斥,忽地端详奚康生一阵,迟疑道:“你,你是......。”
奚康生堆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道:“尔朱贤侄,不认识为叔了?”
青年一眼望见马侧挂着的一杆用锦缎缠绕的巨槊,恍然道:“奚......,你,您是奚......?”
奚康生微笑道:“认槊不认人,尔朱贤侄,你还和八年前一样呀!”
这青年,正是秀容川契胡族尔朱部落族长尔朱新兴之子——尔朱荣。
尔朱氏世居秀容川,以养马为业。北魏道武帝建国之初,尔朱部落族长尔朱羽健率三千契胡族人投身北魏军中,为北魏南征北战,屡立战功。
北魏朝廷论功行赏,尔朱一族从此世袭秀容川第一领民酋长、梁郡公爵位。
就是眼前这个尔朱荣也不是普通人,他的妻子是文成帝拓跋濬的亲侄女,当今天子元诩的太姑婆北乡长公主。
而他年仅八岁的女儿尔朱英娥已经入宫成为小皇帝元诩的妃子。
所以,他不仅是天子的太姑公,更是当朝国丈。
奚康生少年时在柔玄镇参军,当时柔玄镇的镇都大将正是尔朱荣的父亲尔朱新兴。
早年在与柔然的战事中,奚康生多次救尔朱新兴于乱军之中,尔朱新兴对奚康生极为感激,索性与奚康生义结金兰,两人成了异姓兄弟。
此后奚康生由一名中下级军官逐渐升到了封疆大吏,甚至成为北魏帝国的扑火队长,哪里有危机就被调到哪里。
而尔朱新兴年纪已老,早已退隐山林,但二人友情丝毫不减,常有书信来往。八年前奚康生造访秀容川,还曾点拨过尔朱荣武艺。
这次奚康生送阿那瑰南下,有意顺道拜访一下这位义兄,便命人提前赴秀容城传信。尔朱新兴见信大喜,每日派儿子尔朱荣出外探看,故此今日正好遇见。
但秀容川沃野数百里,水草丰美,附近常有敕勒、匈奴、铁勒等部落游牧,有时因争夺草场水源互相攻掠,故尔朱荣一见斛律金的敕勒装束便有敌意。
奚康生向尔朱荣一一介绍阿那瑰、斛律金等人,尔朱荣看在奚康生面上,傲然向二人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又见高欢还眼巴巴看着那只死雁,向身后之人道:“绍宗,把雁给他吧。”
尔朱荣身后一个五官方正的少年扬手将死雁抛给高欢,高欢一把接住,顿时乐得眉花眼笑,退下不提。
尔朱荣一边命堂侄尔朱兆先行赶往秀容城报信,一边陪奚康生等人缓辔而行。
行至句注山南麓,偌大山谷中赫然耸立着一座大城,城中屋舍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赶着马匹、牛羊、骆驼的牧民和商贩进进出出,好生繁盛。
将近城门,城中响起呜呜的长号之声,一队健壮剽悍的契胡骑士鱼贯驰出,分列城门两侧。
一个白发老者策马而出,老远便跳下马来,大步迎上,正是尔朱新兴。
奚康生也急忙下马,抢上长揖道:“大哥,一向安好,小弟有礼了。”
尔朱新兴哈哈大笑,握住奚康生的手,道:“贤弟,八年不见,听说你东征西讨,屡建大功,老哥哥可真是羡慕你呀!”
当夜,尔朱新兴大摆酒宴,款待奚康生、阿那瑰、斛律金等人,族中子弟如尔朱荣、尔朱彦伯、尔朱仲远、尔朱世隆、尔朱度律、慕容绍宗、尔朱天光、尔朱兆、尔朱智虎、尔朱羽生等尽皆在座。
酒过三巡,尔朱荣等年轻人一齐起身,唱《树梨普梨》曲,左右相连,蹋地而舞,动作刚健,逸兴遄飞。
舞蹈之后,众人又以摔跤搏击为戏。
只见尔朱荣以一敌五,与尔朱仲远、尔朱度律、慕容绍宗、尔朱天光、尔朱兆五人相扑。尔朱荣随意挥洒、举重若轻,片刻间便将五人尽皆打倒。
奚康生见了大奇,问道:“贤侄,我看你这身手法度严谨,刚柔并济,与草原各部族的击技之法都大不相同,八年前也不见你会这种功夫,不知哪里学来的?”
尔朱荣意犹未尽望着奚康生道:“五年前,有个僧人路经秀容川,他说我煞气太重,劝我跟他修行。我这人好动不好静,哪有心思去念什么佛经,便命人赶他离开。不料部落里七、八个壮士上去,一沾到他的衣襟就跌出老远,我见他有如此神通,就答应了拜他为师。”
奚康生最为信佛,忙追问道:“这僧人法号叫什么?”
尔朱荣道:“他法号达摩。”
奚康生一惊,道:“达摩?莫非是一苇渡江的达摩法师?听闻他从天竺来,曾在南梁与萧衍论法,后来又来我大魏,在嵩山少林寺挂单讲经,不知为何却到了这里?”
尔朱荣摇头道:“我这便宜师傅云游四方,在秀容城住了三年,我跟着他也胡乱念了几本佛经,倒是学得他一路降魔杖法和一套罗汉拳法。阿叔,难得您来一趟,不如再指点指点小侄?”
尔朱新兴忙道:“天宝(尔朱荣字),你奚叔叔是天下第一猛将,你那点微末功夫怎敢在他面前献丑?”
奚康生见尔朱荣跃跃欲试,满眼热切,便也起身,道:“大哥,如今国家动荡,贤侄有心习武,这是好事。只是我年纪大了,指点也谈不上,就陪贤侄切磋几招吧。”
两人迎面而立,拉开架势,尔朱荣也不客气,闪身跃上,左拳虚晃,右拳已直奔奚康生面门砸来。
奚康生有意相试,单臂一格,“砰”地一声,奚康生手臂一阵酸麻,心中暗道:“好大的力气!”两人已斗在一处。
奚康生是武将出身,原没有什么招式可言,一招一式都是沙场厮杀里得来的。
但他天赋异禀,生具神力,出手时极快极重,能跟他斗到五合以上之人已极为罕见,只有当年杨大眼仗着身法迅疾,才在他手下支撑了三十余合。
如今见尔朱荣身法之快,竟似不在杨大眼之下,双拳之猛,还在杨大眼之上,当即打叠起精神,全力应对。
二人转眼间斗了四、五十合,尔朱荣一发兴起,口中呼喝之声荡人心魄,双拳裹挟风雷之声,带动厅中烛火明灭不定。
奚康生不由暗赞:“此人之勇,实在是生平仅见。”
但也看出他心高气傲,不欲令他扫兴,看准他双拳袭来,诈作闪避不及,让他双拳击上胸膛,便即退后一步,双手格住,道:“贤侄好功夫,老叔甘拜下风。”
尔朱荣只觉双拳仿佛打在一块极坚韧的牛皮上,又见他气定神闲,面带微笑,已知他有意相让,默默点头道:“叔叔好功夫,小侄自愧不如。不过小侄还有一套杖法......。”
尔朱新兴忙道:“天宝!奚叔叔拳脚上的功夫你已经领教了,怎么还要讨教兵器?他的细御银缠槊乃是御赐之物,可不是拿来比武用的,你不可自取其辱!”
奚康生也回到席上,道:“贤侄武艺精湛,将来为将为帅,必可大展宏图。老叔年老体衰,筋骨不济,实在难以为继,今日就到这里吧。”
尔朱荣虽心有不甘,见此情景也只有惆怅坐下。一时红烛摇曳,酒酣耳热,重又欢声笑语起来。
尔朱新兴向奚康生道:“贤弟,你这些年先征南齐,又抗南梁,到泾州(今甘肃平凉)剿灭妖僧法庆的叛乱,又镇守相州(今河南安阳),去年又转任怀朔,东奔西走,操劳国事,你虽比为兄年轻十多岁,面容好似比我还苍老些呀!”
奚康生苦笑道:“小弟就是这劳碌命,当今天下,多事之秋,我也是身不由己。”
尔朱新兴又道:“你久历封疆,这次回洛阳,是否要在朝中任职了?”
奚康生点头道:“不错,元乂大人有书信给我,有意让我回朝担任光禄卿,领右卫将军。”
但他心里其实还另有隐情,只是事属机密,不便公诸于众。
这次与朝廷诏书一同送来的,还有奚康生的儿女亲家、侍中、领军将军元乂的一封密信。
元乂在信中说,如今朝政被任城王元澄、高阳王元雍、清河王元怿把持,他们架空太后,结党营私,搞得朝政混乱不堪。
尤其可恨的是,这三王事事依赖汉人,对远在北疆,仍然保持浓郁鲜卑传统的六镇军民异常歧视,认为他们都是无知粗鲁的蛮夷。
这三王还污蔑六镇将领贪污盛行,虚报军功,任意扩充编制,然后安插自己的姻亲,“皆无防寇之心,唯有聚敛之意”,把六镇上下说得一无是处。
故此,朝廷将来不再从六镇边军中选拔将领,即使六镇出现官职空缺,也一概由洛阳权贵推荐人选赴任。
比如此次奚康生离任,怀朔镇镇都大将就由汉人门阀弘农杨氏的杨钧接任。
或值贪污之人,广开戍逻,多置帅领,或用其姻亲,或受人货财请属。皆无防寇之心,唯有聚敛之意。自今已后,南北边籓统军至于戍主,皆令朝臣王公已下各举所知。——《资治通鉴·梁纪·梁纪四》
元乂还说,他和内宫的刘腾刘大貂珰都对三王歧视六镇鲜卑的做法极为愤慨,无奈官微言轻,无力阻止。故此请奚康生入京,希望借助他的力量共同抗衡三王,为六镇鲜卑请命。
奚康生看完来信也深感不忿,他出身鲜卑达奚氏,族中子弟大都分布在六镇,知交好友也尽是六镇鲜卑,自然在情感上倾向于六镇。
而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塞北六镇拱卫京师的作用消失,地位一落千丈,不仅将领升迁途径越来越窄,粮饷供应也不断削减,六镇军户的生活日渐困顿,饥寒交迫。
只看今日那个叫高欢的少年军户寒酸的衣着,就是明证。
“六镇是国家根本,读汉书、穿汉服、学汉人的繁文缛节,一昧以汉化为贵,久而久之我鲜卑民族必将湮灭无踪,如何对得起祖宗在天之灵?”奚康生内心已经站在了元乂一边。
正沉思间,却见尔朱荣将酒杯在案上重重一顿,怒道:“如今的朝廷,简直是乌烟瘴气,腐败到了极点!叔父入京后,务必多杀他几个贪官,好好整顿一番!”
尔朱新兴忙喝道:“天宝,不可妄言!”
奚康生却饶有兴致道:“贤侄此话怎讲?不妨说来听听。”
尔朱荣愤然道:“这些年朝廷与南梁交战屡屡受挫,我身为国家贵戚,有心将我契胡勇士练成一支精兵,将来为朝廷南征江汉,殄灭岛夷(北魏对南朝的蔑称)。但我秀容川马匹虽多,却缺少具装铁甲,故此我向肆州(今山西忻州)刺史尉庆宾申请开办铁矿,设炉冶铁。不料那尉庆宾竟向我勒索贿赂,否则就不予办理。我气得将他痛骂一顿,这铁矿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他腮上肌肉微微颤动,目光中透出浓重杀机,恨声道:“我若不是看在朝廷面子上,索性攻破他这肆州城,杀了这狗官......!”
尔朱新兴急道:“天宝,住口!”尔朱荣这才止住。
奚康生心中微动,摇头道:“我朝效仿汉人门阀制度,把穆(丘穆陵)、陆(步六孤)、贺(贺兰)、刘(独孤)、楼(贺娄)、于(万纽于)、嵇(纥奚)、尉(尉迟)定为高门八姓,这尉庆宾就是尉氏族人。他如此刁难贤侄,也未必全是为了勒索贿赂,只怕也有洛阳权贵打压北疆各族,防止你们坐大之意。”
尔朱荣目光一凝,手中金杯竟被他无声捏扁,向尔朱新兴道:“父亲,如何?我常说朝廷视我北疆军民如蛮夷,百般欺凌打压,你还说我多心,如今叔父也这样说,足见我所言不虚!”
尔朱新兴面露苦笑,摇头不语。
奚康生见气氛渐趋凝重,便岔开话题笑道:“大哥,朝廷虽不重视北疆,但我看你这秀容城却好生兴旺,牛羊、马匹盈山积谷,部落人口繁盛更是前所未有。如此经营手段,倒让小弟大开眼界了。”
尔朱新兴捻须微笑,半晌才道:“贤弟,你可知我为何能蓄养这么多牛马牲畜?”
奚康生一愣,摇首道:“小弟不知,不过如今钱币混乱,民间多以物易物,其中最值钱的就是牛羊马匹。我今日一路行来,看到的骏马就不下万匹,粗略折算,大哥如今这身家当真是骇人听闻。”
尔朱新兴面带微笑,静静倾听,并不说话。
斛律金却站起身来,向尔朱新兴抚胸躬身道:“尔朱大人,我敕勒部与你契胡部平日多有争端,今日阿六敦诚心向您赔罪。您能蓄养如此之多的牲畜,必有独到之处,若能传授一二,我愿对北斗七星起誓,将来敕勒族人再也不踏足秀容川一步。”
他是敕勒族长,对秀容川牛马之繁盛更是艳羡到了十二分,不由得诚心诚意向尔朱新兴赔礼请教。
尔朱新兴也是直爽之人,见斛律金确有诚意,这才缓缓道:“同是大魏臣子,斛律大人言重了。我们游牧部族要想六畜兴旺,一样需要投入大量的本钱,否则种牛种马、饲料工具、防疫药物不会从天而降。我秀容城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就得益于有人提前预付定金向我采购,我自己无需出资,当然就比老弟你发展快些了。”
斛律金恍然大悟,不自禁地追问:“不知是谁......?”忽见尔朱新兴微笑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脸上一红,改口道:“多谢尔朱大人指教。”
奚康生也觉今日有阿那瑰在座,诸事不便深谈,当即笑道:“大哥、贤侄,今日难得柔然大汗到此,我等还是多敬贵客几杯,略尽地主之谊吧!”言罢频频举杯敬酒,众人这才岔开了话题。
却说庭院外的大校场上,千余名怀朔镇兵已搭起帐篷,点起篝火,每人又分到三斤羊肉一壶美酒,都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大嚼狂饮。
只有高欢坐在偏远角落独酌,与其他人饿死鬼投胎般地吃法不同,高欢却吃得颇为斯文,自顾自地用一柄小刀细细切那羊肉,就着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又时时举头望月,神情寂寥悠远。
他本是渤海郡蓨县(今河北衡水景县)人,祖上也是曾经阔过的官宦人家。
他的六世祖高隐曾出任西晋玄菟郡(今辽宁抚顺市)太守,五世祖高庆、高祖高泰、曾祖高湖都曾在慕容前燕为官。
祖父高谧官至北魏御史,却因犯法被流放到怀朔镇从军,从此成为北魏六镇一名最底层的军户。
高欢的父亲高树生年轻时因在与柔然的战事中受伤落下残疾,早早就退出了军旅。
高欢的母亲韩氏在生下高欢一年后就因贫病交加死去,高树生又整日游手好闲,喝酒赌博,幸亏高欢的姐姐高娄斤与在怀朔镇监狱当狱卒的姐夫尉景接济,高欢才有一顿没一顿地胡乱长大成人。
但高欢性情虽和善,脑袋却很好使,遇事又极有主见,加之口才了得,故此在一群光屁股长大的死党如侯景、蔡俊、可朱浑道元、司马子如、贾显度、贾显智中,俨然就是老大。
与众人整天浑浑噩噩,只知飞鹰走狗、打架闹事不同,随着年纪的增长,高欢总觉得自己与身处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似乎还有其他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等着自己。
每当夜阑人静,高欢的心里总有燃起一团火,灼烧着他的心。
“难道我高欢今生今世就只能这样像蝼蚁草芥一样活着吗?”
“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何时才是个头?”
“可路究竟在何方呢?”
高欢仰头将壶中酒缓缓咽下,目中晶莹,微有湿润。
却听有人高声打趣道:“贺六浑,今天斛律大人射雁,倒被你小子捡了现成便宜。听说你看中了哪家的婆娘,是不是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说来给兄弟们听听!”
接着就有人道:“我知道,贺六浑看中的是,是韩轨韩大郎的妹子,怀朔镇有名的美人,这小子眼光倒是挺毒呀!”
又有人笑道:“眼光毒有个屁用,你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马都是借来的,谁会嫁给你?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
顿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狂笑。
高欢却毫不生气,悠然仰面躺倒,把一只破了洞的皮靴高高架起,打个哈哈道:“你们这群无知粗坯懂什么?我高欢今日虽穷,来日必建功立业,凭本事赚得天大的富贵!我那韩家妹妹天生慧眼,哪会像你们这些俗人一般的见识?”
众人又自哄笑,有人道:“韩家是代北有名的富商,女儿多半要嫁到平城、洛阳的达官显贵家里去,哪里轮得到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高欢“哼”了一声,摸摸身边用油布裹好的大雁,大声道:“你们这些污鳖杂鱼,有眼不识金镶玉,懒得理你们!”
次日清晨,奚康生告别尔朱新兴,护送阿那瑰继续向洛阳而来。
不一日,洛阳在望,早有司空、京兆王元继,侍中崔光率四方馆的官员出城迎接。
次日,胡太后和天子元诩在显阳殿接见阿那瑰,册封阿那瑰为朔方公、蠕蠕王(蠕蠕系北魏对柔然的蔑称),自此,阿那瑰在洛阳居住下来。
欲知尔朱荣与高欢的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