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总监被降职拿走180万离职金后撤掉15家银行授信,董事长慌了
发布时间:2025-08-26 21:10 浏览量:4
当我签下那份离职协议时,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切割一块陈旧的木头。
沙沙,沙沙。
声音很轻,却震得我耳膜发麻。
办公室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窗外那棵老樟树的叶子,被风吹得互相摩擦的叹息声。
我面前站着吴董,我们习惯叫他老吴。
他今天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上面有细碎的银色暗纹,像深夜里结了霜的湖面。
他没看我,也没看那份协议,目光落在窗外,仿佛在研究那棵树的年轮。
“签好了?”他问,声音没什么温度。
我把笔帽盖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签好了。”
协议上那个数字很醒目,180万。
对于一个在这里干了十五年的财务总监来说,这个数字不多不少,刚好够堵住悠悠众口,也刚好够彰显他的“仁慈”。
他管这个叫“离职补偿金”。
我管它叫“封口费”。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分手费”。
我把签好字的协议推过去,推到他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旁边。他的手指干净、修长,不像我,指关节上还有当年跟着他跑工地时留下的旧茧。
他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协议上,然后是我脸上。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像是老朋友间的闲聊。
我笑了笑,靠在椅背上。这把椅子我坐了十年,皮面已经有了我的印记,那些细微的褶皱和磨损,比我自己还了解我的坐姿。
“还没想好,先歇歇。”
“也好。”他点点头,拿起协议,看都没看就夹进一个牛皮纸袋里,“有需要帮忙的,随时开口。”
这句话说得真诚恳,好像我们之间那点不愉快,已经随着我的签名烟消云散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的头发比去年白了一些,但精神头很好。成功是个好东西,能把一个人的疲惫和沧桑都熨烫得平平整整。
他准备走了。
“吴董,”我叫住他。
他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
“我办公室里有盆兰花,养了五年了,我能带走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宽宏大量的释然。
“当然,当然可以。你的东西,都可以带走。”
他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楼下,他的黑色轿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安静地滑出大门,汇入城市的车流。
我留恋的不是这个职位,也不是这家公司。
我只是有点舍不得这扇窗户。
从这里看下去,能看到公司门口的那条路。十五年前,这条路还是一片泥泞,我和老吴,一人一辆二八大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市里跑,去拉第一笔三十万的贷款。
那天也下着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把我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打湿了。
银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两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要饭的。
我们从早上九点,一直等到下午五点。
期间,我俩分吃了一个冰凉的馒头。
老吴对我说:“老陈,等咱们有钱了,天天吃肉包子,管够。”
我当时饿得眼冒金星,听了他的话,傻乎乎地笑。
后来,我们真的有钱了。
别说肉包子,龙虾鲍鱼也吃得起。
可我再也没找到过当年那个馒头的味道。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大部分文件都是公司的,我一本都不能带走。这是规矩。
我拉开抽屉,最底下压着一个旧相框。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
上面是两个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背景就是这栋还没建好的办公楼,钢筋水泥的骨架裸露着,像一头巨大的史前怪兽。
那就是我和老吴。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他年轻的脸。
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亮得像星星。
不像现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和权衡。
我把照片从相框里取出来,对折,再对折,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相框,我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是那盆兰花。
它长得很好,叶子碧绿,像上好的翡翠。花苞已经鼓起来了,看样子,再过半个月就要开了。
我把它从窗台上搬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纸箱里。
这盆花,是公司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一个客户送的。当时还是棵小苗,弱不禁风的样子。
我天天给它浇水,晒太阳,像养孩子一样。
公司的老人都知道,这盆兰花,就是我的命根子。
小王,我的助理,红着眼睛走进来。
“陈总……”她声音哽咽。
“哭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又不是生离死别。”
她不说话,就是掉眼泪,金豆子一样,一颗一颗往下砸。
“以后好好干。”我说,“新来的总监,听说是吴董的亲戚,你机灵点。”
她点点头,帮我把最后一个纸箱封上。
“陈总,我们都舍不得你。”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把纸箱抱起来,“走了。”
我没让她送。
我抱着箱子,一个人,从十六楼,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我没有坐电梯。
我想再看看这里。
每一层楼,每一个拐角,都藏着我的记忆。
十五楼,我们在这里签下了第一个千万级的合同,整个部门的人抱着我,又哭又笑。
十二楼,财务部,我亲手带出来的兵,现在个个都能独当一面。
九楼,研发部,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我陪着那帮技术宅男,熬了三个通宵,满嘴的燎泡。
……
一楼大厅,前台的小姑娘看见我,站起来,怯生生地叫了声:“陈总好。”
我冲她笑了笑。
阳光从巨大的玻璃门外照进来,在我脚下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抱着纸箱,走出了这栋我亲眼看着它从一片荒地,变成城市地标的大楼。
外面,阳光刺眼。
我眯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和樟树香气的空气。
自由了。
也……一无所有了。
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抱着箱子,去了趟银行。
不是去存那180万。
是去见一个老朋友,建行的王行长。
我们约在银行旁边的一家茶馆。
茶馆很清静,放着舒缓的古筝曲。
王行长比我大几岁,头发已经半白,但精神很好。
他给我倒了杯茶,普洱,颜色像琥珀。
“怎么有空找我喝茶?”他笑着问。
“辞职了。”我说。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辞职?老吴舍得放你走?”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不是他放不放我走,是我自己要走。”
“为什么?”
我没回答,只是把玩着手里的茶杯。
王行长是聪明人,他看着我,若有所思。
“跟吴公子有关?”
我点点头。
老吴的儿子,吴凯,一年前从国外回来,直接空降到公司当了副总。
年轻人,有冲劲,想做出点成绩,这我理解。
但他太急了。
他想收购一家新能源公司,我看过那家公司的财报,数据漂亮得像P过的图,但根基是空的,负债率高得吓人。
这就是个坑。
我不同意。
我在董事会上,一条一条地把风险摆出来。
吴凯当场就跟我翻了脸。
他说我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
他说我挡着他发展的路。
他说我是公司的老顽固。
我没跟他吵。
我只是看着老吴。
我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毕竟,这家公司的每一分钱,都是我们当年一分一厘挣回来的。风险控制,是财务的底线,也是公司的生命线。
老吴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老陈,要不……我们再研究研究?”
那一刻,我就知道,一切都变了。
他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了。
从“我们”,变成了“我”和“他”。
后来,收购案虽然暂时搁置了,但我和吴凯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他在公司里处处给我使绊子。
老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后来,我的财务总监,变成了“高级顾问”,一个有名无实的虚职。
财务大权,交到了吴凯的一个同学手里。
我彻底被架空了。
我跟老吴谈过一次。
就在他办公室里。
还是那扇窗,还是那棵树。
我说:“老吴,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你家的。你这么搞,会出事的。”
他给我泡了杯茶,上好的大红袍。
他说:“老陈,我知道你委屈。但吴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这家公司,以后总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他还说:“你放心,你的股份,你的分红,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以为,我在乎的是钱。
他不懂。
我从他办公室出来,就递了辞职报告。
……
“所以,你就走了?”王行长叹了口气。
“是啊,”我把茶杯放下,“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惜了。”王行长摇摇头,“你们公司,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建行当年给你们批的第一笔贷款,就是我签的字。我当时看的不是你们的报表,我看的是你这个人。”
他说的是实话。
当年,我们公司的财务状况一塌糊涂。
是王行长,顶着压力,给了我们机会。
他说,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对未来的笃定和对事业的真诚。
这份信任,我记了十五年。
“老王,”我说,“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
“你说。”
“你们建行给我们的授信额度,还有多少没用?”
王行长想了想:“大概还有八千万。”
“我想请你,把这个额度,暂时冻结。”
王行长愣住了,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
“老陈,你这是……”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陈立,已经从这家公司离职了。从今天起,我不再为这家公司的任何财务行为背书。它的风险,我控制不了,也负不了责。”
我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王行长的脸色,一点一点地严肃起来。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你确定?”
“我确定。”
我们对视了很久。
茶馆里的古筝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空气中,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好。”王行长终于开口了,“我信你。”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后有什么打算,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
我点点头。
千言万语,都在这一个点头里了。
从茶馆出来,我没有停。
我去了工行。
去了农行。
去了招行。
……
我几乎跑遍了这座城市所有跟我们公司有业务往来的银行。
我见的,都是行长或者副行长。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像王行长一样,是我的老朋友。
这十五年,我为公司建立的,不仅仅是一套财务体系。
更是一个用我的信誉和专业,编织起来的金融网络。
他们信任我,就像信任自己亲手签下的每一份合同。
我说的话,和当年一样。
“我走了。”
“我不再为这家公司的风险负责。”
没有添油加醋,没有恶意中伤。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足以让他们重新评估风险的事实。
有人劝我。
“陈总,何必呢?闹得这么僵,对你没好处。”
有人不解。
“你们不是兄弟吗?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只是笑笑,不解释。
有些事,解释不清。
有些痛,只有自己懂。
当我把最后一个电话打完,天已经黑了。
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金色的河,奔流不息。
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
可我突然觉得,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拿出手机,通讯录里,有几百个名字。
我翻了很久,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最后,我的手指停在了“老吴”那两个字上。
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我想问问他,这十五年,他到底有没有把我当过兄弟。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
没意义了。
我抱着那盆兰花,回了家。
一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不大不小。
我一个人住。
我把兰花放在阳台上,给它浇了水。
然后,我给自己下了一碗面。
面条在锅里翻滚,冒着热气。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老吴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也是这样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那时候,我们穷得只剩下梦想。
可我们很快乐。
吃完面,我洗了个澡,把自己扔在床上。
很累。
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以为我会失眠。
可我没有。
我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没有梦。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被吵醒的。
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老吴。
我挂了。
他马上又打了过来。
我又挂了。
第三次,他换了个号码。
我接了。
“老陈!你到底想干什么!”
电话那头,是老吴气急败坏的咆哮。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他说完。
“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十五家!整整十五家银行!一夜之间,全都冻结了我们的授信!公司的资金链,马上就要断了!”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你这是在报复!你这是要毁了公司!”他还在吼。
“公司是你毁的,不是我。”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陈,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我来找你!你现在在哪?”
“不用了,吴董。”我说,“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把他所有的号码,都拉黑了。
世界清静了。
我起床,给自己煎了个鸡蛋,烤了两片面包,冲了一杯牛奶。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餐桌上,暖洋洋的。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我的早餐。
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可以这样不慌不忙地,享受一顿早饭。
不用担心报表,不用担心现金流,不用担心任何突发状况。
吃完早餐,我给兰花浇了水。
我发现,它的花苞,好像又大了一圈。
我换了身运动服,下楼去跑步。
小区里,鸟叫声很好听。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跑了五公里。
大汗淋漓的感觉,很舒服。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只为自己而活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我每天跑步,看书,侍弄花草。
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扔掉了很多没用的东西。
就像清理我的过去一样。
老吴没有再来烦我。
但我知道,他一定急疯了。
没有了银行的授信,公司的资金链,就像被掐住了脖子。
日常运营,供应商货款,员工工资……每一项,都是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一定会来找我。
我知道。
他在等。
等我心软。
或者说,等我念及旧情。
一个星期后,我的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
是老吴。
他一个人来的。
几天不见,他好像老了十岁。
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眼窝深陷,满脸的疲惫和憔悴。
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还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我打开了门。
“老陈……”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
我没让他进门,就站在门口。
“有事吗,吴董?”
我的冷淡,让他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他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来看看你。顺便……这是给你带的茶叶,你以前最喜欢喝的。”
我没有接。
“不用了。”我说,“我已经不喝茶了。”
他举着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老陈,”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姿态,“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是我不对,是我糊涂。我给你道歉。”
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
“公司现在真的很困难。看在我们……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上,你帮帮我,行吗?”
交情?
我心里冷笑。
当他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把我一脚踢开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我们的交情?
当他用180万,来买断我们十五年兄弟情的时候,他怎么没想过我们的交情?
“吴董,你搞错了。”我说,“第一,我已经不是公司的员工了,公司的困难,与我无关。第二,银行冻结授信,是因为他们对公司的未来失去了信心,这跟我,也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他激动起来,“那些行长,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你一句话,他们马上就会解冻!”
“我凭什么要说这句话?”我看着他,反问道。
他被我问住了。
是啊,凭什么呢?
凭我们早已荡然无存的兄弟情?
还是凭那180万的“分手费”?
“老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你回来吧。财务总监的位置,还是你的。吴凯那边,我让他给你道歉!以后,公司的事,我们俩商量着来,还跟以前一样!”
他以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他以为,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争权夺利。
他还是不懂我。
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真正懂过我。
我笑了。
“吴董,你觉得,破了的镜子,还能重圆吗?”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真的要这么绝情?”
“绝情的不是我。”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
我准备关门了。
“等等!”他急了,一把抵住门。
“老陈,算我求你了!公司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有股份在里面啊!”
“那点股份,我不在乎。”我说,“就当我这十五年的青春,喂了狗。”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失望,还有一丝……恐惧。
他可能从来没想过,一向温和隐忍的我,会说出这么狠的话。
“你……你变了。”他喃喃地说。
“人总是会变的。”我说,“是你教会我的。”
我用力,把门关上了。
“砰”的一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靠在门上,听着外面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的心,像被挖空了一块。
不疼。
就是空落落的。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
我没想到,三天后,吴凯会找到我。
他是在我晨跑回来的路上,堵住我的。
他开着一辆骚红色的跑车,停在小区门口,很扎眼。
他靠在车门上,嘴里叼着烟,看见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陈叔。”他叫我。
脸上,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
我没理他,径自往里走。
“陈叔,别急着走啊。”他跟上来,“我爸让我来请你。他说,只有你,才能救公司。”
他的语气,听不出一点诚意。
更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我救不了。”我说。
“别啊。”他拦在我面前,张开双臂,“你不是一直说,公司是你的心血吗?你就忍心看着它死?”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他的眼睛,长得很像老吴。
但里面,没有老吴当年的光。
只有一片浑浊和傲慢。
“吴凯,”我说,“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毁了它?”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说那个新能源项目?”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你老了,看不懂未来的趋势。”
“趋势?”我笑了,“一个靠财务造假堆起来的空中楼阁,也叫趋势?你知道那家公司的实际负债率是多少吗?你知道它的核心技术专利,有多少是无效的吗?你知道一旦收购,我们要填进去多大的窟窿吗?”
我一连串的问题,把他问懵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替他说了出来,“你只知道,这是个能让你一战成名的机会。你只想着你自己,从来没想过公司,没想过那几千个员工!”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他恼羞成-怒,“你不过是个管账的!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是管账的。”我看着他,平静地说,“但我管的,是这家公司的命。而你,是在要它的命。”
说完,我绕开他,继续往里走。
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跑车引擎愤怒的轰鸣声。
我知道,我跟吴家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断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了那个下雨天。
我和老吴,骑着二八大杠,在泥泞的路上,摔了一跤。
我们俩,都成了泥人。
我们看着对方狼狈的样子,躺在泥水里,哈哈大笑。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对我说:“老陈,等咱们有钱了,就买辆小汽车。四个轮子的,肯定不会摔跤了。”
梦醒了。
枕头上,一片湿凉。
我起身,走到阳台。
夜色如墨。
城市,已经睡着了。
只有零星的灯光,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
我看着那盆兰花。
在清冷的月光下,它的一个花苞,悄悄地,绽放了。
洁白的花瓣,像一只蝴蝶,停在枝头。
一股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的心,突然就静了。
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吴凯打来的。
他的声音,没有了之前的嚣张和玩世不恭。
带着一种宿醉后的沙哑和疲惫。
“陈叔,”他说,“我想见你一面。”
我有些意外。
“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见的了。”
“不,”他说,“有些事,我想当面跟你说清楚。”
他的语气很坚决。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头发有些乱。
看起来,不像个富二代,倒像个迷茫的大学生。
“陈叔。”他看见我,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什么事。”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组织语言。
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对不起。”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他会跟我道歉。
“新能源那个项目,是我错了。”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红血丝,“我后来找人去查了,你说得对,那家公司,就是个空壳子。如果当时真的收购了,公司现在……可能已经破产了。”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
像是在承认一个让自己无比羞愧的错误。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他苦笑了一下,“我不想活在我爸的光环下。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吴凯,不是个废物。”
“所以,你就拿公司的前途去赌?”我问。
他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
“我当时……鬼迷心窍了。”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突然没有了那么多的怨气。
他只是个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
只是,他选错了方式。
也用错了力气。
“那你爸呢?”我问,“他知道这些吗?”
吴凯抬起头,眼神复杂。
“他知道。”
我的心,沉了一下。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个项目有问题。”吴凯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他之所以纵容我,甚至不惜把你逼走,就是想让我自己去撞一次南墙。”
“他想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我想的那么简单。他想让我知道,你,陈叔,对于这家公司,有多重要。”
“他想用一次惨痛的失败,来给我上一课。”
我怔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老吴……他竟然,在用公司的生死存亡,来给他儿子当学费。
这是何等的荒唐!又是何等的……冷酷!
“他就不怕,公司真的万劫不复吗?”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怕。”吴凯说,“所以,他算准了,你不会真的不管。”
“他觉得,你对公司的感情,比天大。就算你走了,只要公司有难,你一定会回来。”
“他把你,也算计进去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一股巨大的悲凉,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原来,从头到尾,我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他算准了我的念旧,算准了我的心软,算准了我对这家公司十五年的感情。
他用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情谊,做了一场豪赌。
他赌我,不会真的袖手旁观。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陈叔,”吴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真诚,“我爸他……错了。大错特错。”
“他以为他掌控了一切,但他忘了,人心,是算不出来的。”
“你走后,我才真正开始了解这家公司。我看了你做的所有报表,看了你写的每一份风险评估,我甚至去了你当年跑过的那些小工厂,见了你当年打过交道的那些人。”
“我才知道,你为这家公司,到底付出了多少。”
“我才知道,那些银行的行长,为什么只信你,不信我爸。”
“因为你给他们的,不只是一份份漂亮的报表,更是一份份用人格担保的承诺。”
“而这份承诺,我爸,把它弄丢了。”
他说完,站起来,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叔,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狂妄自大,差点把一切都毁了的时候,用最决绝的方式,打醒了我。”
阳光,落在他弯下的脊背上。
我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年轻人,好像,在那一瞬间,长大了。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只是说:“以后,好好干吧。”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陈叔,公司……还有救吗?”
我看着窗外。
那棵老樟树,依然枝繁叶茂。
“釜底抽薪,固然凶险。”我说,“但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关键,看你们想不想救,又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去救。”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走了。
咖啡馆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
又苦,又涩。
像我这半生的味道。
我没有再回公司。
也没有再联系任何一家银行。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一个月后,我听说,吴凯卖掉了他的跑车,卖掉了市中心的一套豪宅,甚至把他母亲的首饰都拿去做了抵押。
他用这些钱,堵上了一部分资金缺口。
然后,他带着新的项目计划书,一份一份更加务实、更加严谨的计划书,一家一家地去跑银行。
没有他父亲陪同。
就他一个人。
他被拒绝了很多次。
吃了无数的闭门羹。
但我听说,他没有放弃。
再后来,我接到了王行长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老陈,吴家那小子,好像真的变了个人。”
“他拿着一份新的合作方案来找我,我看了,很不错。虽然还有些稚嫩,但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
“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再信他。”
“你猜他怎么说?”
我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他说,他不能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不会犯错。但他可以保证,以后公司的每一份报表,每一个数据,都会像陈叔做的那样,干干净净,清清楚楚。他说,他要把陈叔留下来的信誉,重新捡回来。”
王行长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
“我被他打动了。我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建行,恢复了对他们公司的授信。”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
那盆兰花,已经全部盛开了。
满室清香。
我突然觉得,那180万,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
就当是,我为一个年轻人的成长,支付的学费吧。
虽然,贵了点。
又过了半年。
我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汪湖水。
我用那笔钱,在郊区买了个小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我每天,就是浇花,喂鱼,看书,喝茶。
偶尔,会有以前的老同事来看我。
他们告诉我,公司现在很好。
吴凯,成了一个合格的管理者。
他不再好高骛远,而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公司的业务,虽然没有以前扩张得那么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老吴,已经退居二线,彻底放手了。
听说,他现在迷上了钓鱼,天天在河边一坐就是一天。
他们说,吴凯好几次想来看我,都被他爸拦住了。
老吴说:“别去打扰他。我们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让他过几天清净日子吧。”
听到这些,我只是笑笑。
没什么欠不欠的。
人这一生,就像一趟列车。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能陪你走一段路,已经是缘分。
至于能走多远,那就要看,彼此的道,是否还在一起。
我和老吴的道,在那个他选择儿子的下午,就已经分岔了。
从此,山高水长,各自安好。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给我的月季剪枝。
院门外,传来一阵汽车的刹车声。
我没在意。
直到,门铃响了。
我放下剪刀,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老吴。
他比上次见,又老了一些。
头发,全白了。
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手里,提着一条刚钓上来的鱼。
他看见我,局促地笑了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陈……”
我看着他,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有事?”
“没……没事。”他把手里的鱼递过来,“刚钓的,新鲜。想着你喜欢吃,就……就送过来了。”
我看着那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
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第一次拿到奖金,奢侈地去吃了顿全鱼宴。
那时候的快乐,那么简单,那么真实。
“进来坐坐吧。”我说。
我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真正的绝情。
他跟着我,走进院子。
看到满院子的花草,他愣了一下。
“你……把这里弄得真好。”
我给他倒了杯水。
我们坐在院子的藤椅上,一时无言。
只有风,吹过花架的声音。
“公司……现在很好。”他先开了口。
“我听说了。”
“吴凯,长大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愧疚。
“是啊。”
“老陈,”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
“都过去了。”我说。
他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过不去。”他摇着头,声音哽咽,“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伤了你的心。”
“我总以为,我们是兄弟,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理解我,都会原谅我。”
“我忘了,人心是会冷的。兄弟情,也是会被磨光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石桌上。
是一个小小的,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U盘。
“这里面,存着我们当年一起创业时所有的照片,所有的资料。”
“我前几天整理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
“我看着看着,就哭了。”
“我想起我们俩,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想起我们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想起我们拿到第一笔订单时,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什么都有。”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把你弄丢了。”
他趴在石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去安慰他。
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安慰,是宣泄。
等他哭够了,抬起头,已经是满脸泪痕。
“老陈,”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希冀,“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沉默了。
我走到那盆兰花面前。
它今年,又开花了。
开得比去年更好。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洁白的花瓣。
“老吴,”我转过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人,是回不去的。”
“有些路,走错了,就是走错了。”
“但,我们可以往前看。”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我知道,他懂了我的意思。
我们,可以不是仇人。
但我们,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可以把后背完全交给对方的信任,已经碎了。
粘不起来了。
他走了。
走的时候,他把那个U盘留下了。
我没有扔。
我把它收了起来。
偶尔,我也会打开看看。
看看那些泛黄的照片,看看我们曾经青涩的模样。
我会笑。
也会,有点想哭。
但我知道,那都只是过去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院子里,花开得越来越好。
我的心,也越来越平静。
有一天,吴凯又来了。
他不再是那个开着骚红色跑车的浮夸青年。
他开着一辆很普通的家用车,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
他给我带来了公司最新的财报。
很健康。
很稳健。
他说,公司准备上市了。
他想请我,回去当个独立董事。
我拒绝了。
“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我说。
他有些失望,但没有强求。
“陈叔,”他临走前,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公司永远有你的位置。”
我笑了笑。
“替我,把公司看好吧。”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驱车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完成了一场交接。
我把我这半生最宝贵的经验和教训,用一种最惨烈的方式,传递给了下一个掌舵人。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我回头看时,我对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无怨无悔。
我守住了我的底线。
我保全了我的尊严。
这就够了。
夕阳西下。
我搬了把躺椅,躺在院子里。
闭上眼,是满园的花香。
还有,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城市苏醒的喧嚣。
我知道,那里面,有我曾经的战场,有我曾经的梦想。
但现在,它们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江湖,已经远去。
而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