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年我被厂开除,我问厂长:你认识我爷爷吗?厂长:他算什么东西
发布时间:2025-08-13 01:06 浏览量:2
那间办公室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像一块被遗忘了很久的、浸透了铁锈味和劣质茶叶末的琥珀,把我和桌子后面的那个人,都封存在里面。
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每转一圈,都发出一声疲惫的「吱呀」声,像个濒死老人的叹息。
阳光被窗户上厚厚的灰尘过滤成一种病态的黄色,懒洋洋地趴在水泥地上,连同那些浮动的尘埃,一起构成了一个缓慢、沉闷的下午。
「你的意思是,我被开除了?」
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仿佛是从喉咙里很深的地方挤出来的,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沙哑。
桌子后面的男人,我们的新厂长,姓张。他没有抬头,手指在一份印着红色抬头的报表上缓缓移动,那枚戴在他小指上的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只冷漠的、黄色的眼睛。
「不是意思,是通知。」
他的声音很平,没有波澜,像他脚下那片磨得发亮的水泥地。
「李卫东,因工作严重失职,致使厂里一批精密轴承报废,直接经济损失三千七百元。经厂委会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处理。」
他终于念完了,把那张纸往旁边一推,动作轻得像掸掉一点灰尘。
三千七百元。
在1995年,这笔钱像一座小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的脑子像一团被泡烂的棉花,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清楚。我只记得昨天下午,因为前一晚跟朋友打牌到半夜,精神恍惚,操作机床时打了个盹。
就那么一瞬间。
一个盹的工夫。
我试图辩解,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家里困难?
这些话在「三千七百元」这个数字面前,轻飘飘的,像吊扇吹起来的灰尘。
张厂长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很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细长,像两条藏在水草里的鱼,看不出情绪。
他和我父亲差不多的年纪,但身上没有一点工厂老师傅那种常年累月浸润出来的机油味和汗味。他闻起来,是那种带着点甜香的雪花膏的味道,干净,疏离。
「还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像是在问我,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的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指甲掐进了肉里。
绝望之中,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最后一张牌,也是我从小到大,一直以为最坚固的护身符。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铁锈和茶叶混合的怪味呛得我喉咙发痒。
「张厂长,」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您……认识我爷爷吗?」
我爷爷,李长山。
这个名字,在红星机械厂,曾经就是一个传奇。他是建厂元老,是八级钳工,是那个能用一把锉刀,锉出比机器磨的还要精密的模具的「神人」。
厂里的老人,提起他,无不竖起大拇指。我从小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听着他在厂区里如何一言九鼎,如何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
我以为,这个名字,至少能换来一点转圜的余地。
张厂长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他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十秒钟里,吊扇的「吱呀」声,窗外隐约传来的车床轰鸣声,都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嘴角微微撇了一下,像是在嘲笑一个天真的傻瓜。
「你爷爷?」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那枚金戒指又闪了一下。
「他算什么东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碎裂了。
声音,光线,气味,都变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扎进我的脑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办公室的。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像一个时代的落幕。
我站在走廊里,刚才那片病态的黄色阳光,此刻照在身上,竟然有些灼热。
「他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扎着我的神经。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我爷爷,李长山,那个在我心里如同丰碑一样的存在,在张厂长的嘴里,竟然如此……一文不值。
我沿着厂区的主干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两旁的法国梧桐,还是爷爷在世时,带着工人们亲手种下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在夏日的午后投下斑驳的树影。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议论。
我走过一号车间,巨大的轰鸣声从里面传来,混合着刺鼻的金属切削液的味道。我曾经就在那里工作,那台让我犯错的C6140车床,此刻应该正由别人操作着,车刀精准地切削着旋转的工件,银色的铁屑像瀑布一样飞溅。
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走过宣传栏,上面贴着大红的喜报,表彰上个月的生产标兵。照片上的人,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背景是崭新的数控机床。
那是厂里新引进的德国设备,据说一台就要几十万。张厂长上任后,力排众议买回来的。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工厂不一样了。
那个我从小玩到大的,处处都留有爷爷痕迹的,充满了人情味和老师傅们爽朗笑声的工厂,好像正在被一种新的、冰冷的、高效的东西所取代。
就像张厂长取代了老厂长,就像他的雪花膏味取代了机油味。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爸妈说。我爸也是厂里的老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接好他的班,安安稳稳地在厂里干到退休。
而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食堂亮起了灯,饭菜的香气飘了过来,是红烧肉和米饭的味道。
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饿。
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铁。
我坐在厂区门口的一个石墩上,看着下班的工人们骑着自行车,三三两两地涌出大门。他们谈论着今天的产量,晚上的球赛,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
那些琐碎的、鲜活的日常,此刻离我如此遥远。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老人,推着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车后座上绑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工具包。
是王师傅,我爸的师兄。
他看见了我,停下车,有些诧异。
「卫东?怎么没回家?」
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王叔。」
「怎么了这是?跟谁闹别扭了?」他把车梯支好,在我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根。
我摇了摇头,没有接。
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傍晚的空气中,很快就散了。
「让叔猜猜,」他眯着眼睛,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厂房轮廓,「为了那批轴承的事儿?」
我的肩膀垮了下来。厂里没有秘密。
「张厂长……把我开除了。」
王师傅沉默了,只是抽着烟。烟头的火星,一明一暗,像他此刻复杂的心情。
过了很久,他才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回家吧,孩子。天塌不下来。」
我抬起头,眼睛酸涩得厉害,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王叔,我……我就是想不通。」
「我想不通,张厂长他……他怎么能那么说我爷爷?」
我把那句「他算什么东西」学给了王师傅听。
王师傅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站起来,手里的烟蒂被他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
「他……他真这么说?」
我点了点头。
王师傅的嘴唇哆嗦着,眼神里是难以置信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惋惜和愤怒的情绪。
他来回踱了几步,最后颓然地又坐回石墩上。
「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仿佛包含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卫东啊,有些事,你不懂。」
「张鸣……就是现在的张厂长,他和你爷爷的恩怨,那可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
张鸣。
我第一次知道张厂长的全名。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一扇我从未窥见过的大门。门后,是我爷爷李长山,那个被我神化了的传奇,最真实、也最残酷的一面。
王师傅说,想知道整件事,得去找一个人。
刘大爷,厂里退休的老门卫。
他就像是厂区的活字典,脑子里装着红星机械厂从建厂到今天,五十多年的风云变幻。
刘大爷的家,在厂区最老的一片家属楼里。红砖墙,木窗框,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我敲开门时,刘大爷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盘象棋发呆。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是屋里唯一的电器。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是长山的孙子啊,快进来坐。」
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搪瓷杯身上印着「红星机械厂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有些斑驳。
茶水的温度,透过杯壁,传到我的手心,那块冰冷的铁,似乎融化了一点。
我说明了来意,提到了张厂长,提到了那句伤人的话。
刘大爷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摘下老花镜,用一块布满油渍的眼镜布,慢慢地擦着。
「张鸣那小子……」他开口了,声音像生了锈的齿轮,转动起来有些吃力,「他能有今天,一半是靠他自己,另一半,是你爷爷逼出来的。」
我愣住了。
逼出来的?
「你爷爷那个人,技术上,没得说,整个厂,不,整个市里,都找不出第二个。」刘大爷抿了一口茶,陷入了回忆。
「但他的脾气,也跟他的技术一样,是顶级的。又臭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
「他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他认为对的,谁也别想改。他觉得是规矩的,谁也别想破。」
在刘大爷的叙述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爷爷,形象渐渐清晰起来。
他不再是那个过年时会给我压岁钱,会用灵巧的双手给我做木头手枪的慈祥老人。
他成了一个固执的、严厉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技术暴君」。
「那时候,张鸣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刚从技校分来,分到你爷爷手下当徒弟。」
「那小子,聪明,脑子活,肯钻研,是你爷爷最得意的徒弟。」
刘大爷说,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张鸣就是李长山的接班人。
转折,发生在八十年代末。
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也吹进了红星机械厂这个老国企的围墙里。
厂里决定引进一批新的生产线,淘汰掉那些傻大黑粗的老旧设备。
张鸣作为青年技术骨干,被派去南方考察学习。回来后,他兴奋地向厂领导和老师傅李长山提交了一份厚厚的报告。
报告的核心是,全面更新设备,改革生产流程,引入计件工资,提高效率。
「这份报告,捅了马蜂窝了。」刘大爷摇了摇头。
「尤其是,他建议把你爷爷最宝贝的那台苏联产的老铣床,给处理掉。」
那台老铣床,是建厂时苏联专家援助的,是李长山从一个年轻小伙子,摸爬滚打,一直用到两鬓斑白的「老伙计」。
在李长山眼里,那不是一台机器,那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勋章,是老一辈工人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象征。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厂委会的会议上,你爷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张鸣那份报告,『啪』地一声,摔在了他脸上。」
刘大爷用手比划着,模仿着当时的情景。
「你爷爷指着张鸣的鼻子说:『你这是忘本!是数典忘祖!我们厂就是靠这些老伙计,才有了今天!你想把它们的魂都抽走吗?』」
「『李师傅,』张鸣那时候还叫他师傅,『这不是忘本,这是进步。时代不一样了,我们不能抱着老古董过日子,会被淘汰的。』」
「『淘汰?』你爷爷冷笑一声,『只要我李长山还在一天,这些规矩,这些手艺,就不能丢!想换机器,可以,从我身上轧过去!』」
那次争吵,惊动了整个工厂。
师徒二人,彻底决裂。
一个代表着坚守传统、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
一个代表着拥抱变革、效率至上的时代潮流。
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时代。
那场争论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张鸣的改革方案被暂时搁置,他也被调离了技术岗位,去行政处坐冷板凳。
而我爷爷,虽然保住了他的老伙计们,但也因为这次的「顽固不化」,失去了很多人的支持。
他像一头孤独的狮王,守着自己日渐衰落的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
「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厂子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刘大爷叹了口气,「守着那些老设备,成本高,效率低,质量也不稳定,根本竞争不过南方那些新厂。」
「工人们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开始埋怨你爷爷,说他为了自己那点念想,断了大家的活路。」
人心,散了。
「你爷爷那段时间,老得特别快。背也驼了,头发也全白了。他每天还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守着他那些宝贝疙瘩,擦了又擦。」
「可他擦得再亮,也擦不掉机器上的落伍和陈旧。」
最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笔来自海外的大订单。
对方要求的产品精度,厂里现有的老设备,根本达不到。
全厂上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在行政处坐了几年冷板凳的张鸣,站了出来。
他通过自己的人脉,联系上了一家南方的合资企业,借用他们的先进设备,完成了样品。
他还立下军令状,只要厂里给他政策,让他放手去干,他保证能拿下这笔订单,让厂子起死回生。
「那一次,没人再支持你爷爷了。」
「老厂长拍板,成立技术攻关小组,组长,是张鸣。」
「你爷爷,被客客气气地,请去当了『顾问』。」
顾问。
一个听起来体面,实际上被架空的称呼。
「那天,宣布决定的时候,你爷爷就坐在台下,一句话没说。散会后,他一个人,默默地回了车间,把自己关在里面,一整天都没出来。」
「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抱着那台老铣床的床头,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眼泪流了一脸。」
刘大爷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你爷爷哭。」
从那天起,李长山就再也没有进过车间。
他提前办了内退,每天就在家里养花,遛鸟,像个最普通的退休老头。
没过几年,他就去世了。
而张鸣,靠着那笔海外订单,让工厂扭亏为盈。他当上了副厂长,厂长,一路高升。
他大刀阔斧地改革,卖掉了那些老设备,引进了数控机床,优化了生产流程。
红星机械厂,在他的带领下,确实一天比一天好。
只是,那个属于李长山的时代,那个属于手工、属于经验、属于老师傅们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我走出刘大爷的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爷爷的形象,在我心中,彻底颠覆了。
他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他成了一个悲情的、固执的、被时代抛弃的失败者。
而张厂长,那个在我看来冷酷无情的男人,他的形象,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那句「他算什么东西」,或许,并不仅仅是针对我爷爷这个人。
他否定的,是那个旧的时代。
那个让他坐了几年冷板-凳,让工厂差点倒闭,让他和自己的恩师反目成仇的,旧时代。
那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年的压抑,多少委屈,多少不甘,和多少……恨铁不成钢的复杂情感?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以为我拿着的是一张王牌,原来,那只是一张历史的旧船票。
我登上的,根本不是张鸣的船。
那一晚,我没有回家。
我在街上游荡了一夜。
城市的午夜,和我熟悉的白天完全不同。马路变得空旷,只有偶尔驶过的卡车,发出沉重的轰鸣。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
我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录像厅,门口的海报上,是周润发穿着风衣,叼着牙签的样子。
海报下面,几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抽烟,他们的脸上,是和白天的我一样,迷茫又无畏的表情。
我忽然意识到,我不光是被工厂开除了。
我是被那个我赖以生存的,由爷爷的光环所构建起来的,安逸而封闭的世界,给开除了。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回了家。
我爸妈已经知道了。
我爸坐在饭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我妈在一旁,眼睛红肿,不停地抹着眼泪。
没有我想象中的暴风骤雨。
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回来了?」我爸开口了,声音嘶哑。
我「嗯」了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
「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能怎么办?我除了会开那几台已经被淘汰的车床,什么都不会。
我爸把手里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进了里屋。
再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盒子。
那是我爷爷留下的东西。
盒子是樟木做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已经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
我爸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了它。
一股樟脑和陈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套套保养得极好的工具。
各种型号的锉刀,卡尺,千分尺,还有一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奇形怪状的工具。每一件,都像是从油里捞出来的一样,锃明瓦亮,闪着幽幽的冷光。
在工具的下面,是一摞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我爸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油纸,露出来的,是一本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沓手绘的图纸。
笔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已经磨损。
我颤抖着手,翻开其中一本。
里面,是我爷爷那遒劲有力的字迹。
记录的,全都是他几十年来的工作心得。
「今日试制新型齿轮,材料45号钢,淬火后硬度过高,切削时易崩刃,可尝试调整冷却液配比……」
「苏制T-34铣床三号轴承异响,判断为滚珠磨损不均,拆解后发现内圈有细微裂纹,已用自制工具修复……」
密密麻麻,一笔一划,记录着一个工匠,和一个工厂,最细枝末节的生命脉络。
而那些图纸,更是让我震惊。
每一张,都是用鸭嘴笔和墨水,一笔一笔画出来的。线条精准,标注清晰,复杂的三维零件,用二维的视图,表达得清清楚楚。
其中一张图纸,画的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的联动装置。下面有一行小字批注:「此设计可将冲压效率提升一倍,但对材料延展性要求极高,现有材料无法满足,暂存。」
落款,是1985年。
那正是张鸣提交改革报告的前几年。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了一下。
原来,我爷爷并不是顽固不化的守旧派。
他也曾想过创新,想过改革。
只是,他的创新,是建立在精益求精的工艺和材料基础上的。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在他的世界里,达不到百分之百,就等于零。
他看不上张鸣那种「妥协」的,用现有条件去追求最大效益的「捷径」。
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两种不同哲学思想的碰撞。
是「艺术品」和「商品」的对决。
我爸指着那个木盒子,对我说:「你爷爷留下的,不是什么名声,不是什么关系,是这些东西。」
「他说,李家的子孙,可以不成才,但不能没手艺。手艺,才是咱们工人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你,把这些东西,都看懂了,看透了,就不愁没饭吃。」
我看着那些图纸和笔记,看着那些闪着冷光的工具,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被开除的委屈,不是被羞辱的难堪。
我哭的,是我的无知,我的浅薄。
我第一次,真正地,读懂了我的爷爷。
也第一次,开始理解,张厂长的那份决绝。
我在家里,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月。
我没有再出去鬼混,也没有自暴自弃。
我就守着爷爷留下的那个木盒子,一本一本地看他的笔记,一张一张地研究他的图纸。
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广阔而深邃的世界。
每一个数据,每一条曲线,每一个零件的巧妙构思,都像一颗颗星星,照亮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开始动手,用爷爷留下的工具,学着锉一个最简单的六方体。
一开始,我的手抖得厉害,锉出来的平面,坑坑洼洼,像月球表面。
我爸就在旁边看着,不骂我,也不指点我。
只是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淡淡地说一句:「你爷爷当年练这一下,磨秃了十几把锉刀,手上磨出的血泡,结了痂,掉了,又磨出新的。」
我咬着牙,继续。
锉刀和金属摩擦,发出「唰唰」的声响,单调,枯燥。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我仿佛能透过这声音,看到几十年前,我的爷爷,也曾像我一样,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动作。
汗水滴在工件上,瞬间蒸发。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与历史重叠。
一个月后,我终于锉出了一个勉强合格的六方体。
用卡尺量,六个面的误差,都在零点零五毫米之内。
我把它拿给我爸看。
他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有点样子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拿着那张爷爷画的,关于「联动装置」的图纸,再次走向了红星机械厂。
我不是去求情,不是去要回我的工作。
我只是想,让这份迟到了十年的图纸,被它应该看到的人,看到。
我没有资格,但我爷爷有。
我还是在那个闷热的下午,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吊扇依旧在「吱呀」作响,空气里依旧是那股铁锈和茶叶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没有变。
张厂长也和上次一样,坐在桌子后面,审阅着文件。
看到我,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抬了抬眼皮。
「有事?」
他的语气,依然是那么平淡,疏离。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将那张已经被我抚平了无数次,但依旧带着岁月折痕的图纸,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他的目光,落在了图纸上。
一开始,是随意的,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
那是一种,被尘封的记忆瞬间唤醒的,混杂着震惊、疑惑和一丝难以言状的激动。
他放下了手里的笔,扶了扶眼镜,身体微微前倾。
他的手指,近乎是颤抖地,抚上了图纸。
他的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线条,那些遒劲的批注。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他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把图纸扔还给我,然后把我赶出去。
他却抬起头,看着我,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不再是两条藏在水草里的鱼。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眼神。
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深深掩埋的,近乎于孺慕的情感。
「这张图……」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从哪里找到的?」
「我爷爷的遗物。」
他沉默了。
他把图纸拿起来,对着窗外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仿佛要把它看穿。
「原来……」他喃喃自语,「原来他早就想到了……」
「他那时候,为什么不拿出来?」他忽然问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我无法理解的,像是责备,又像是遗憾的情绪。
我想起了图纸下面那行小字。
「他说,材料不行。」我轻声回答。
张厂长愣住了。
然后,他笑了。
那是一种和我上次见到的,完全不同的笑。
是一种苦笑,一种释然的笑。
「材料……材料……」他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摇着头,「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什么都要最好的,什么都要最完美的……」
「他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完美的事情?」
他把图纸小心翼翼地叠好,递还给我。
「回去吧。」他说。
我接过图纸,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他又叫住了我。
我回过头。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
「你爷爷……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说。
「他只是,一个被时代,耽误了的天才。」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走出那间办公室,外面阳光灿烂,不再是那种病态的黄色。
我的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被彻底搬开了。
我没有回厂里上班。
我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几天后,我告别了父母,背着那个装满了我爷爷笔记和工具的木盒子,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回头望去,红星机械厂那高高的烟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知道,我离开的,不仅仅是一座工厂,一个城市。
我离开的,是我的整个青春,和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但我也知道,我带走的,是那个时代里,最宝贵的东西。
是爷爷留给我的,那份对技术的执着,对工艺的敬畏。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坚定而富有节奏。
像一个新的心脏,在我的胸膛里,开始跳动。
我知道,我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