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生活是一团麻

发布时间:2025-07-22 21:16  浏览量:1

“嫂嫂,隆盛住院了。”

大清早,天光还未完全亮透,叶子就被这通来自堂弟隆昌的电话惊醒。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带着淡定,像只是通知。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转头看向身旁睡得正沉的丈夫隆安。

肯定手机又关机了,她在心里吐槽,‘烦死了,什么事都找我。’

“隆盛住院了。”她推了推他,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睡意。

“啊?”隆安睁开惺忪的双眼,而后又漫不经心地回,“什么情况,你赶紧去看看!”说完又闭上眼睛。

叶子一滞,那句“不是应该你去看吗?”几乎要冲口而出。

家里的各种琐事,似乎总是理所当然地由她来处理。多年形成的“贤妻良母”惯性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硬生生将这句牢骚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温顺却略显僵硬的:“嗯。”

医院的空气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刺鼻。

急诊大厅里熙熙攘攘,像一锅煮沸的粥。穿着绿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在登记台、分诊处和病床间穿梭,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指挥着焦虑的家属:“挂号那边!”“先去缴费!”“来,这边先登记一下”……。

大厅里挤满了人,一张张愁苦焦虑的脸,像被霜打蔫的菜叶,簇拥着神情萎靡的病人。

叶子的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捕捉到了隆昌的身影。他正守在一辆移动病床边,低头翻看着手机。

叶子快步走过去,目光落在病床上——隆盛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盖着白色的被子,脸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眉头紧锁,嘴里发出呓语。仿佛在昏睡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嫂嫂,你来了。”

隆昌看到她,收起手机,同她打招呼,精瘦黝黑的脸上漾起一种谦卑的笑意,又混合着一丝吊儿郎当的痞气。

叶子微微颔首,注视着隆盛,低声问:“什么情况?医生怎么说?”

“嘞”,隆昌黝黑的脸上扯出一个不合时宜的、不知是同情还是嘲讽的笑。

“早上起来就喊头晕,人都像认莫清!我赶紧把己送起来。医生一量血压,妈妈娘哎!高压都冲到180了!咬子开交哦,还果子年轻嘚……”

叶子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隆盛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混杂着鄙夷涌上心头。

她强忍着,在心底冷冷地想:“呵呵,才四十出头就高血压?这哪里是病,分明是懒出来的毛病!活该!”

她转身去缴费窗口,看着那不算小的数字,心里更是添堵。

坐在大厅冰凉的塑钢排椅上等待医生处理、吊水降压时,她只觉得浑身不适,消毒水的气味熏得她头疼。可又能怎么办呢?

隆盛和隆昌都是隆安的堂弟,只是隆盛更亲一点,另一个也算自家店里雇请的员工,这烂摊子,除了要她管还会轮到谁管?

说起隆盛,叶子心里那团火就“噌”地往上冒。

当年,这小子一直跟着隆安,创业也好,到沿海城市打拼也好,基本没有同隆安分开过。小伙子相貌端正,爱好打扮。嘴甜,会哄人,就是一双对子眼有时候盯着你有点渗的慌,好在,不长期相处也看不出。

起初,小伙子也还勤奋,叫他做什么,微笑着应承马上就来了。虽然也看得出不是个特别能吃苦的主儿,但胜在人敦厚,跟着隆安鞍前马后,像亲兄弟一般。。

回到家乡后,隆安创下点基业,第一时间便去找分开了一段时间的隆盛来店里帮忙,既算帮衬亲戚,又是“自己人”更放心。

叶子想要阻止,却知道但凡隆安做的决定都不容反驳,提了一句,“升米恩,斗米仇”,见隆安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也罢了。

毕竟,人家当亲兄弟一样,她从中作梗算什么,没得做了恶人。

隆盛的父亲和隆安的父亲是亲兄弟,一个爷爷的血脉,在整个周氏大家族里,他们算是真正的嫡系血亲。

隆盛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生活在母亲的泪水中。

他的父亲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在城里端上“铁饭碗”的能干人,在城里待久了渐渐嫌弃起农村老家那个裹着小脚、大字不识的结发妻子。

抛下了年幼的一双儿子和哭哭啼啼的发妻,与城里的一个女同事重组了家庭,每月寄回一点抚养费。

隆盛的母亲,瘦小干枯的身躯里装满了幽怨和传统的思想。愣是没有再嫁,在各个叔伯的帮衬下,独自养育两个儿子长大。

哥哥隆化读书稍多,心思也活络些,时常跑去城里生父那里“打秋风”。城里的后妈对他们兄弟俩,是高高在上的冷漠,带着一种不屑于交流的疏离。

他们的生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天平最终倾向了城里的新家,毕竟那才是他今后依靠的家庭。

隆盛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心中埋下了对父亲的怨怼。

他的母亲,那个被时代和丈夫深深伤害的女人,始终固守着最传统的妇道观念,把自己当作周家(夫家姓氏)的人,守着那份有名无实的身份。

隆化后来娶了个相貌平平但性格泼辣、刀子嘴豆腐心的媳妇。这媳妇把有点书呆子气的隆化管得服服帖帖。

等儿子上了小学,两口子就一起去了沿海打工,把孩子丢给了年迈的奶奶。而隆盛,则娶了个十里八乡都夸赞的俊俏媳妇——杨花。

杨花生得浓眉大眼,个子高挑,性子更是出了名的温顺和善,见人总是未语先笑,说话轻声细语。

村里人无不羡慕隆盛有福气,娶了个仙女似的好老婆。这份“福气”,持续了将近十年。杨花孝顺婆婆,和睦妯娌,从没跟谁红过脸。

对隆盛,更是百依百顺,轻言细语。隆盛在这种无条件的顺从里,大男子主义日益膨胀,在家颐指气使,说一不二。也或许是受了哥哥隆安的影响,总觉得家里的大事都应该爷们说了算。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礁渐露。

几年过去了,杨花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在传统的农村,不能生育的女人,私下里难免被刻薄地嘲讽为“不下蛋的母鸡”。起初只是风言风语,后来连婆婆也开始焦虑,话里话外总绕着“抱孙子”打转。

这压力像山一样压向杨花,也传到了她的娘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杨花的母亲心急如焚,每周雷打不动地带着女儿四处奔波:拜遍了远近寺庙的菩萨,求遍了各路神仙;搜罗来各种稀奇古怪的偏方,熬出一碗碗苦涩刺鼻的药汤。

杨花的胃成了药罐子,苦涩的汁液日复一日地灌下去,她的脸渐渐失去了红润,待人更加谨小慎微,那笑里带着谦卑。

可那平坦的小腹,依旧不见隆起。

有人悄悄提点杨花:是不是你们在城里租住的地方风水不好,冲撞了什么?离开那儿说不定就好了。

这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绝望的杨花看到了希望。她鼓起勇气央求隆盛,一起出去打工,换个环境。可隆盛一听就烦了,斥责她迷信、瞎折腾、没事找事。

杨花顶着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压力,非但没有换来丈夫的理解和疼惜,反而是一顿冷嘲热讽。那一刻,她心里绷紧的弦,终于“啪”地一声断了。

他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向来温顺如水的杨花,第一次像受伤的母兽般,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反抗隆盛。争吵过后,她心一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独自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把隆盛一个人晾在了城里。

隆盛起初对此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心想:女人嘛,离了谁还活不了?多得是!正好,自己还“年轻有为”。

他的微信上平时不乏妹子叫他哥哥。表达着爱意,隆盛也不吝把这些分享给大哥隆安和嫂嫂叶子看,那眉眼里带着自得和炫耀,经常笑的牙不见眼。

叶子有时会调侃几句,逗得隆盛哈哈大笑,越发得意。私下里,叶子同隆安闲扯,撇嘴讽刺,‘你堂弟这也信,他有啥啊,城里房子没有,存款没有,还不上进,真以为别人小姑娘爱死他了`。

隆安哈哈大笑,不以为然。

杨花在外打工的日子并不好过,心里郁结难舒。没多久便回来了,两人重归于好。

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日渐疏离。家里的气氛压抑而又沉重。

杨花只要听说哪里治不孕不育效果好,便立刻请假赶过去治疗。医生多次建议她带丈夫一起来检查,可她每次怯生生地向隆盛提起,换来的只有他更大的怒气,仿佛那是对他男性尊严的莫大侮辱。

她只能一次次独自走进冰冷的诊室,独自面对那些难堪的检查。年复一年,夫妻俩那点微薄的积蓄,几乎都填进了医院和药铺的无底洞。

杨花尝遍了人间苦药,试遍了所有能想到的法子,肚子依然沉寂如初。

争吵变得频繁激烈,杨花再也不复当年的明媚,脸色蜡黄,面色沉郁。

在一次激烈的口角中,隆盛气急败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杨花最深的痛处:“你就是个石女!”

“石女”这两个字,彻底击溃了杨花。

那是她心底最隐秘、最自卑、最无法言说的伤口,是她日夜背负的沉重枷锁。让她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活着。

这两个字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心灰意冷的杨花,终于彻底死了心。两人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的隆盛,起初甚至还带着几分沾沾自喜,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每日里下班后就把头发梳的溜光,打上摩丝,小心翼翼的把后面的头发往前梳一点,以遮住日益贫瘠的额头,出去找乐子。

然而,命运的讽刺来得如此之快。离婚后不久,杨花就嫁给了邻村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更令人震惊的是,没过多久,又传来了杨花怀孕的消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村里,也重重地砸在隆盛的心上。原来,那片贫瘠的土地无法结果,是种子本身就有缺陷!问题出在隆盛自己啊!

这个迟来的、残酷的真相,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隆盛的头上。

他懵了,傻了,继而陷入了巨大的羞耻和难堪之中。昔日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沾沾自喜瞬间粉碎。

他有一段时间变得沉默寡言,眼神里失去了光彩,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精气神都散了。

其实,隆盛在叶子店里的工作,轻松得近乎闲适。名义上一天八小时,他倒有六个小时是歪在店里的旧沙发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个不停,沉浸在虚拟的世界里。

叶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曾委婉地劝他:“隆盛,你还年轻,下班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跑跑摩的?多少能挣点钱存着,以后…总还得成个家吧?”

隆盛听了,眼睛飘忽不定,嘴里含糊地“嗯嗯啊啊”几声,要么说“哎,那挣得了几个钱啊”,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就是宁愿出去约女孩子玩耍,也不愿辛苦。

偶尔店里生意忙点,需要他帮忙搬货上货,他竟老大不高兴,甩脸子发脾气也是有的。

叶子又恼火又无奈,跟丈夫隆安抱怨。隆安却总是漫不经心,甚至有些不耐烦:“我喊他,他怎么从来不敢这样?你是老板娘,管人也要讲点方法,反省一下自己哪里没做到位?”

叶子每每被噎得哑口无言,一股委屈和无力感堵在胸口。

隆安基本属于甩手掌柜,店里多是她和隆盛两人。气恼之下,她索性不喊隆盛,冷着脸自己亲自动手。

顾不得隆盛在他大哥那里又会怎样编排她。

隆盛的肚子慢慢肥厚起来,人也变得越来越油腻,那些卿卿我我的小女孩逐渐不见了踪影。仿佛那些微信里的爱呀情呀不过是美丽的肥皂泡,在阳光下也曾焕发出绚丽的光芒,风一吹来便“啪”的一声破裂在空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此刻,看着病床上因药物作用昏昏沉沉睡着的隆盛,叶子心里五味杂陈。又不禁忧心。

隆盛没有医保,没有社保,没有老婆,母亲病弱。难道以后靠隆安来照顾他?

那不等同于要她来照顾?

想到这里,叶子的心里就闪过一丝恶寒,更加厌恶眼前的堂弟。

她再也待不下去,这都叫什么事,他一个大男人,还要我这个做嫂嫂的来服侍不成。

她打电话给老公隆安,极力压着性子道,“这个要隆昌他们照顾就好了,就是高血压,懒出来的病,我不方便,就回来了。”

回到家里,叶子同隆安语重心长的分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这不是帮你堂弟,是在害他,他现在这样的境况,才四十岁就高血压,平时也不运动,难道你以后都要负担他?倘若他瘫痪了呢?”

隆安似乎被这个结论有点吓到了,沉思了一会,到底听进去了叶子的话。

然而,隆安接下来的行为却让叶子更为崩溃。

他提出要给隆盛在城里买一套小产权房,让他有个栖身之所,也算对得起这个弟弟了。

无论叶子跟他怎么掰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是在助长他吃白食。本来就给他开了工资,他每天做那点事情,也就是我们,你让他给别人打工试试。”隆安都不为所动,到底给隆盛买了一套房子。

叶子冷冷地旁观,懒得多说。

对于隆盛的秉性她早已看清,唯独隆安对他坚信不疑,觉得即使全世界都背弃自己,隆盛也会陪伴在他身边。

隆盛出院后依旧我行我素,能躺绝对不坐,能少做点就少做点,公然和她对杠。

正常啊!他哥哥从来就是这样斥责叶子。

哥哥都没有如何疼惜嫂嫂,他自然也并不把嫂子放在眼里。

报应很快就来了。

隆安的资金链断缺,叶子四处筹措钱款,眼见杯水车薪,她同隆盛软言商量,能不能先把买的那套房卖了,后面回笼资金后再买。隆盛面无表情,沉默以对。叶子那个急啊!只差没在心里呵斥,“你做了点什么?凭什么得一套房。”

可隆盛丝毫不为所动,索性回了乡里老家,声称不舒服养病去了。用行为赤裸裸地表达他的意见。

隆安不愿背信弃义,因而隆盛不卖,他绝不会开口。叶子急得嘴角起泡,却也无可奈何,心里直骂白眼狼。

但不知隆安是不是多少受到了刺激,对隆盛没有再如从前一般护着,两人心照不宣突然就客气起来。

隆安不提上班,隆盛也不提。

煎熬了两年时间,隆安挺了过来。

他回到老家又成了那个众人追捧的大老板。

和隆盛两兄弟也依旧亲亲热热。

只是,他再也不提要隆盛去他那上班的话。

隆盛东游游,西荡荡,靠着老母亲养着。

他占着房子的事不算什么秘密,虽然表面都夸他聪明,占了一套房,背地里对他也是鄙夷的。

这套房到底没能给他带来老婆和福利,没钱装修,也只能任房子空在那里。

他成了村里的老大难。又一次高血压让他住进了医院,并发其他各种疾病。不知是心怀愧疚还是良心发现,又找到隆安,说把房子还给他,要隆安看在兄弟的份上补点医药费。

叶子不知道隆盛是怎么处理的。

只知道房子最后又到了隆安妹妹的手上。

购房合同还在她的手里,只是这房子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再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隆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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